第一百五十五章 玉碎宮傾(1 / 3)

從來以為,孩子,自己是絕對會用生命去守護,這份契約,自孕育之始,便已訂下。一訂,就是終生。

但從來以為,終究還是以為,不論冠上多少副詞,都需用現實來檢驗其真假。自己曾有過很多以為,被現實撞得粉碎後,隻得變通,被迫放棄,可這個以為,我實不想變通,也無法放棄,尤其是在一人獨自靜思了五日之後。

養在花瓶裏的玫瑰花瓣邊緣已有些發黑、發幹,自己日日見證了它的枯萎,亦日日煎熬於腹中即將凋零的生命。還有三個小時,小生命便要走到盡頭,來不及成形,來不及看到光明,來不及……我痛苦地抱住沙發靠墊,仿佛那就是要被奪走的孩子,緊緊地護在胸前。

“夫人,煎藥吧。”奉珠的語氣已由先前的詢問變成了懇求,我的身體抖了抖,往沙發裏縮去。

那日陳軍醫看過後,向振興建議,鑒於我近日勞累過度,緩幾天墮胎為妥。振興便給陳軍醫下了軍令,在他登船前務必完成此事,並拍電複命。再過三個小時,便是振興登船的時間,同樣領了令的奉珠沉不住氣了,我神色有些複雜地看她一眼,垂頭瞪著靠墊上的織錦紋路不語。奉珠見狀,蹲到我的腿前,握住我發緊的雙臂搖了搖,說道:“夫人,這家務事與旁的無幹,誰對我聽誰的。”

對?如果腹中的小生命要有意識的話,他會認為對嗎?隻因我可能的危險,且是極小的危險,扼殺他生的權利,他若有知,他會怎樣想?母親,在孩子眼裏之所以神聖,在於對孩子無私的愛護,無私到可以舍身,我……

奉珠又搖搖我的胳膊,提高音調,“夫人,我也是當娘的,我知道孩子在夫人心裏有多重,庭葳少爺、葉兒小姐也都是您的孩子啊,他們還那麼小,不能沒有您,夫人,這當口,您就多想想他們吧。”

我稍抬視線,觸到奉珠的眼光,懇求裏麵摻和著懇切。我搖頭一笑,笑得憯然,奉珠不知,她情真意切說的內容,正是我極力避免的,故此今天將自己關在房裏,不見庭葳和葉兒,看到他們,我的心會更痛,更加沒有勇氣喝下那碗藥。

“想二爺,二爺……”奉珠見了我的笑,急急地改理由,我的右手鬆開靠墊,拍拍抓住我左手臂的手,不論是庭葳、葉兒,還是振興,都是我喝藥的理由,又都是不喝的理由,尤其是振興。日複一日看著他送的玫瑰,暗藏的愧疚如雪球般追著我,且一日大過一日,也許,能撐到心田自我回暖,冰雪消融,也許……

客廳的座鍾當地響了一聲,我的眉心頓然抽緊,視線跳了跳,奉珠頭頂後的一點紅不經意地落入眼膜,心意在一瞬後定下,我要留下孩子,如果喝下藥,怕是如奉慶說的,日後再也沒有懷孩子的機會了,我不想讓滾雪球似的愧疚追隨自己的終身。生葉兒的危險,是因突發意外,現在一無戰事,世道還算太平,即使沒有靖仁主刀,我可以去上海找那位德國大夫。上海,有遠晉罩著,還有我父母親的陪伴護持,我一定能順利生下孩子。

我鬆開眉頭,看看我頭個需要說服的,也是最貼心、最可能幫我之人,稍後,心念一轉,滿滿的言變成默默的行,細細捋攏她頭上梳成心形的劉海。我不能因自己的私心連累了她和小唐,振興的寬容僅限於家裏的幾人,在外他的鐵麵無情是出了名的。奉珠仿佛知道了什麼,與我對望一會兒,抬起雙手合握住我的右手,捧到麵前用力緊了緊,道了一聲夫人。

一聲夫人後,兩人同時紅了眼圈,無言相顧片刻,奉珠放平我的手掌,右手食指順著我掌心紋路緩緩移動,“夫人的生命線不短,好人會有好報,夫人要真的定下心意,我那口子說,這回豁出命也一定要幫您。”

易生走後,小唐是葉兒早產幕後原因的唯一知情人,會有此想法倒不奇怪。我挪開靠墊,拉奉珠坐到沙發上,小聲說:“我和二爺之間什麼話兒都好說,你們就不同了,你們全當不知情,便是給我幫了大忙。”

“夫人,您是預備瞞,還是明說?”奉珠是個有主意的人,她避開我的推阻,來了個迂回切進。明說,振興怎能安心出洋,辦好大事?最好的辦法,當然還是先瞞,等振興回來,月份已大,來個既成事實。但要在極短的時間內備齊瞞的條件,幾乎是不可能,我低眉冥思起計策。

“夫人,瞞的那些子東西我都備好了。”奉珠單刀直入,打斷我的苦想,“我原是站在二爺一邊的,剛勸您的也是我的真心話,隻我家那口子昨晚突然求我辦這事,也沒說出個理由,但我知道他絕不會冒冒失失地拿夫人的性命當兒戲。”

精神上的防護罩被奉珠的話挑破,暗藏其間的孤立無援的脆弱,隨著淚水傾瀉出來,到底是認識了十年,跟在身邊九年,一同經曆了無數大大小小之事的小唐。奉珠抽出一方淡綠色絲帕,擦著我的眼淚說道:“夫人,我那口子雖說是個悶嘴葫蘆,可我好歹是他的枕邊人,也能猜上幾分,上回夫人突然發病,他一定脫不了幹係,夫人不記過幫著遮掩過去,這回,我無論如何都要幫他還上。”

話到這個份上,我沒再多言,頭靠上奉珠的肩,作為我的回答。

春夏相交,丁香花也由燦爛走向凋零,我穿著一件白底混織著銀色碎花的綢旗袍,繞進黎家內院的遊廊,見庭院裏一地白的、紫的落花,不由止了步,心生沉吟。聞訊迎出堂屋的黎太太遠遠喚了一聲,我忙下了遊廊,碎步踏上花瓣飛揚的甬道,來到堂屋的台階前,給黎太太行了禮。

黎太太身著一件紅褐色織花緞麵旗袍,搭配著一套珍珠首飾,立在裝潢古雅的堂屋前,分外的嫻雅雍容。她步態姍姍下了台階,柔聲笑道:“我兒剛走來的樣子,把幹娘都看呆了,常年看著這花開花落的,就方才有了感覺,咱家這幾棵花樹感情就是為我兒走這一趟栽的。”

我甜甜一笑,柔柔地喚了一聲幹娘,每回聽到黎太太呼我兒,都倍感溫馨,早已沒了起初的內疚之感,之所以內疚,源於‘我兒’叫法的起因。群民和靜雅結婚後,兩人去了上海,群生雖在京城,但為了方便辦事,在外尋了房子單過,去年過端午,我來黎家,群生難得在家陪著吃了頓午飯,黎太太忍不住抱怨,說養老送終還是我比較靠得住,‘我兒’便成了黎太太對我的專有稱呼。

我雙手攙住黎太太,用女兒對母親特有的嬌聲說道:“幹娘,我還想說呢,遠遠瞧見您站在這古色古香的飛花庭院裏,算是讓韻洋見識了何謂江南美人的豐姿呢。”

黎先生的笑聲自堂屋裏傳來,我調轉頭,見黎先生提著青色長袍前擺跨出門檻,便上了台階,向他問好。黎先生捋捋胡子,打量一下我和黎太太,笑嗬嗬地對黎太太說:“夫人,這就走吧。”

黎太太點頭應後,挽起我的胳膊,慈愛地跟我重複了一遍黎先生的話,我用微笑作答。

當汽車駛到熟悉而又陌生的西大街中段,黎太太攥起我的手,我依舊用微笑作答,隻是笑容多了一點幹澀。車前窗的右邊,一個高大氣派的宅邸大門遙遙在望,這便是我們的目的地,安府,在我地標裏,被抹去了九年的地方。其實,並非我要未刻意如此,自嫁到藍家後,在京城時出行從未經過此處,即使安府地處繁華要道。

瞧著越來越近的府門,還有門前站著烏壓壓的一群人,我心緒複雜地垂下眼,不一會兒,汽車停下,車門打開,黎先生先下了車,隨即耳畔響起久違的朗聲問候。聞聲,酸意在鼻腔迅速發酵膨脹,黎太太輕柔地攬攬我的肩,再朝窗外的人群揚揚臉,我會意地挺直脊背,調整好情緒,和黎太太攜手下了車。經年未見的安太太麵容帶笑地迎過來,才撫平的波瀾再起,黎太太先行半步,牽起安太太的手,親熱地寒暄起來,此時,方不得不佩服父母親的遠慮。

安先生和安太太半月前取道上海回國,在我家小住了數日,昨晚抵的京,父親一周前來信給黎先生,讓二老攜我一起拜會安氏夫婦,本還覺得父母親擔心多餘,時隔多年,自己已能從容麵對過往,現在才知,父母親不是怕我單獨見麵心生難堪,而是防人言,亦避免當眾情緒失控,被別有用心的人渲染出去,傷害到我的家庭。

四位長輩熱絡地聊了一小會兒,黎先生一句不走了吧,讓安先生的目光投向我,笑曰:“這要看韻洋的本事了。”

安先生意味深長的話,引來眾多的視線,我先給安氏夫婦行了見麵禮,含笑回道:“安伯伯,世道安穩需要大家一起拿出本事來創造,這裏的大家,少不了安伯伯您。”

安先生揚臉哈哈一笑,“韻洋,這麼多年沒見,一見就把伯伯將死住,怎麼不給伯伯留點兒餘地?”

黎先生捋捋胡須,接過話,“子介老弟悠閑了這麼多年,還想要什麼餘地?老驥伏櫪,正當其時。”

安先生聽了,猛擊雙掌,“好個正當其時,敏之兄,等會兒聽戲頭個就上《群英會》。”

安家的洗塵宴,別具一格地設在西邊的戲園子裏,過去成排的桌椅改成圓桌,十來張桌子將不大的場地擠得滿滿的,賓客已坐了七八成,負責遞送吃食的下人,時不時得吆喝一聲借過。安太太邀我和黎太太在她身邊作陪,領著我們到了前排右手邊的一張桌子,正要繞去空著的位置,一位背對我們身著茄紅色旗袍的女子扭過臉,瞧著那張大眾熟知的絕倫麵孔,我微微欠身,招呼道:“映霞姐好。”

映霞是隨安先生他們一同來京的,背井離鄉多年,被譽為影後的她,此次可謂衣錦榮歸,同時,還多帶回一人,她的丈夫,和我有過交道的蔡探長,現在是遠晉的得力幹將,新任上海警備司令,私下是遠晉在上海情治係統的負責人。他倆結緣,與我有點關聯,漁陽裏事件後,我著人了解蔡探長嗜好,以便備禮酬謝,無意得知他是映霞的影迷,順便告知了來電相詢的映霞。映霞是個有恩報恩的爽快人,親自請客相酬,一來二去,兩人偷偷好上了,等到遠晉扳倒了二堂兄,便采用時興的方式,登報結為夫婦。

映霞起身對安太太說道:“我給韻洋準備了件謝媒禮,想乘現在還沒開席,邀她和我一塊去拿。”

映霞如是說,安太太必是知曉內因,故沒照慣常的禮數,征詢我的意見,直接點頭應了。

緩步穿行於蔥鬱古樸的安府內院,健談的映霞和不喜冷場的我,不約而同地緘默不語,從映霞輕輕的腳步,從我微揚的雙眉,兩人都能讀出此時共有情緒,恍惚。快到映霞的屋子,她住了腳,理了理被熏風吹起的卷發,道:“當年,我發了暗誓,絕不再上這兒。”

我默默一笑,年少時都愛賭咒發誓,一則愛較真,二則是情緒上發泄的好方法,成年後學會了圓通,內斂,賭咒發誓便難得一用,用,常常也是辦事的手段。

映霞用那雙攝魂的杏眼看看我,調頭瞧向不遠處的一棵大槐樹,視線隨著枝椏間竄來竄去的麻雀輕移,我的思緒也隨著麻雀飛舞的軌跡,在過去和現在跳躍,蔥鬱和飛雪來回轉換,依稀間,一個人影一會兒在房門前吻我的手,一會兒向我揮手告別,一會兒牽著我並肩而行……

耳畔傳來一聲低喟,“你一定很討厭那時的我,我卻是很懷念。”

回過神,瞧瞧語帶悵然的映霞,眼神已由虛空回歸現實,攝人的波光重又流轉,我鬆鬆眉頭,含笑反問,“這話是不是該我說?我當時可沒討厭你。”

映霞瞪了我片刻,笑出聲來,“是,是我討厭你,蘇韻洋這三字當年被我咒了千萬次,明明喜歡他,卻裝得不在意,太假,假透了。”

我笑著連說兩聲是,過去要辯的孰是孰非,於現在都是笑談,方才的恍惚,也煙消雲散掉。

映霞屋子裏的陳設還是舊時的樣子,進了裏屋,映霞搬過一把靠背椅,放到正北邊,請我落座。見映霞如此鄭重,我配合地端坐下,哪知映霞在我一步之遙處雙膝跪下,勢要跟我磕頭,我忙離座蹲下扶住她的雙肩,連聲阻止。映霞抬起頭,大大的杏眼蒙上一層霧光,“韻洋,讓我磕三個頭,你受得起的。”

我緊緊抵住映霞的肩頭,道:“映霞姐,你最該感謝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的不屈服,你的勇敢,你的才華,才會有如今鳳翔於天的你。”

話音落下,映霞眼裏的淚水,如決堤般湧了出來,“可是沒有你,我現在隻會是困於這兒的麻雀,這份恩德,我是怎麼都還不完的。韻洋,你不缺什麼,就再成全我一次,讓我心安吧。”

映霞那雙備受讚譽的眼眸,因淚水的浸潤,格外的楚楚動人,麵對這樣的眼睛,真的很難說聲不。我暗忖片刻,起身回座,事情有因有果,映霞需要將舊事畫上句號,自己確是最合適之人。

“這個頭,是當年躺在這張床上的我欠你的,謝謝你讓我鼓起活下去的勇氣。這個頭,是當年躺在我家床上的我欠你的,謝謝你給了我開啟才華的機會。這個頭,是我過去和現在欠你的,謝謝當年你在這兒勸導我,讓我一直對愛情和婚姻心存向往,終於修得正果。韻洋,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