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幾個月後由韻洋促成的合作扳倒了肖家,讓楊家登上了京城權利的峰頂,可藍家也恢複了元氣,勢頭更勝從前,這樣的人,能留嗎?於是他再次啟用最深的暗樁,這次的暗殺令比上次的長點,以分裂為目的,用混淆的手段,伺機而動。
那次,靖義是真想殺韻洋,可靖禮幫她躲過了這劫。接下來是靖義最苦悶的一段日子,沒閑心管她是死是活,素來親密無隙的兄弟情,出現了裂痕,靖禮因靜雅,要放棄兩人共同的心念,私下避著他,公事上提供的意見和建議,一律不予理睬。幸好,她沒死,還救了楊家,當靖義站在藍公館的台階前,韻洋真誠地對他說,祝他馬達成功,和靖禮一起平安回來,他心裏冒出的就是這句話,還好,沒死。那刻,他願意放下恨,遂用軍禮傳出和解的善意。
可是,靖禮去了,靖義的頭號心念沒了,隻剩下讓藍鵬飛看到自己的這個願望,他也必須用這個心念支撐起自己,不被靖禮離去的悲痛壓垮。那日,他站在老宅後院的亭子裏,看見一襲白衣的她纖纖緩緩穿花行來,心裏竟生出了一份傷感,有些人,一輩子隻能做對手。為了做對手,他舍棄了一直被人誤解的好意,他知道,將來的某一天,韻洋會後悔今日的求情,詩媛不該回來,娘家和丈夫立場上的對立,不是詩媛能承受得了的。
靖義拿起先前留下的情報夾翻開暗思,不知韻洋今天上這兒時有沒後悔,念頭出,他的腦子裏立刻現出鬥誌昂然的韻洋,帶著一股子韌勁,靖義稍稍搖下頭,合上頁麵,手指握拳在情報夾上輕敲兩下。就是因這一股子韌勁,當年韻洋離開奉天,在去法國的路上,他和那人紮紮實實配合著演了一出雙人劇。那人在報紙上頻頻讚著韻洋多能,他授意自己控製的報館,從韻洋的生活細節到政壇上的勾心鬥角,累牘報道,那人聯絡了同鄉會,他授命領事館官方接待,那人是為了保住王牌和孫子,他則是不想失去一個獨特的對手,還有,他動了一點惻隱之心,想讓她早點抽身,免得最後碰得頭破血流而又無路可歸,她情人的那條路不好走,她的經曆決定了她更難走。當他與二十華誕的韻洋共舞,探到她的驚恐,聽著她的大論,他是真的很高興,她沒有客死他鄉,安然回來了。
安然……可她現在在哪兒?靖義眼神驀地一緊,眼裏射出一道利光,難道她知道了是他設的計,便將計就計,以此讓他放棄對工人的鎮壓?若是,除非她洞悉到她自己在他心裏不同一般的分量。那人通過幾次短兵相接可能會察覺到,她……靖義左手虛握支到唇邊,思索起這一年多的蛛絲馬跡。
靖義所謂不同一般的認知,源於前年聖誕夜槲寄生的鬧劇,論理,事情起頭時當機立斷脫身,對他不是什麼難事兒,可他,傻傻的站在那兒,被自己一時心起的念頭嚇傻了,他竟然萌生出親親韻洋的念頭,不是逢場作戲,是真的想。他弄不懂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因為他,除了他母親,妹妹,大嫂,其他的女人都視為無物,整個就是無知累贅的代名詞,韻洋特殊點,先仇人,後對手,思維裏的定位一直十分的中性。
了一晚,靖義懼起了韻洋,忐忑一埋,埋了一年多。為了消除忐忑,他認真研究起韻洋,發現了那人的秘密,知道了韻洋是自己的表妹,他的不安才得以減輕。也許是親人的感應,潛意識知道韻洋是他的親戚,把她當做妹妹,那樣笑鬧的場合,生出那樣的念頭,並不太奇怪。當然,這樣牽強的理由,隻能稍稍撫平靖義愛糾結的內心,他的大腦還是清醒地設下了解套的辦法,為了他新的頭號心念,他要放棄與韻洋做對手,放棄不是光他說了算,那他就讓振興說了算。
她真的看穿了嗎?靖義的左手拇指骨節用力摁摁下頜,身體後移,抽開左邊的抽屜,拿出一個紙袋,倒出一疊 報館送來的兩人合照一一翻看,想從中尋些蛛絲馬跡。過了一小會兒,他的眼神再度聚攏,利光定在一張吃飯的照片上,點壽喜燒(日式火鍋)的韻洋,大概是一輩子都難洞悉到,她從未想要了解他,點餐時老板娘看他的眼神就知,從未謀麵的老板娘都知他楊靖義的一個特點,吃飯有潔癖,不喜與外人攪在一起。
利光閃過之後,靖義摁響電鈴,向隨後進來的李副官詢問起報過信又出去尋韻洋的阿強。李副官回道:“二十分鍾前回來了,說藍家人對咱們的人很不客氣。”
靖義招招手,示意讓李副官上前,在紙上寫道:調查二少夫人這幾日的行蹤,派專人監視她和阿強。
李副官看後神色一震,腦子有點卡殼,靖義點點阿強的名字,“找個身手利索點的,別被發現。”
李副官領命出去後,靖義撕下信紙點燃,搖了兩搖扔進煙灰缸,雙目望著火苗,心緒好似火焰,忽高忽低,忽明忽暗,最後凝成一團,黑黑沉沉。靖義意念裏的外人,自然也包括他的太太文婷,文婷跟他私下雖像路人,但女人的嫉妒心不能小覷。靖義的目光移向照片,這樣的畫麵,振興看了不舒服,文婷肯定也不會舒服,新仇舊恨累疊一起,驕縱的性子保不定會做出什麼事兒來。若是她插手,事兒倒能說通,她買通了近日負責監管她和美智的阿強,而阿強正好負責這檔子借刀殺人的事,才能做的幹幹淨淨,不漏痕跡。
若真是,那韻洋……靖義眼皮抖了抖,怔了片刻,他抬手揉揉眼窩,手指冰涼似冰,整個人仿佛被手指的寒意凍住,就這樣,定定坐到李副官敲門進來。
“卑職親去查詢,二少夫人最近幾天出門,都是參加親朋的聚會,今兒一整天沒有離開過家,出事後一直在夫人那兒陪著,隻在中間出去過一次,到庫房給夫人尋個娘家陪嫁來的開心物件。阿強直接聽命於您,他的行蹤卑職一下難以查全,不過他回來後,一直在隔壁值班室待命,沒有什麼異常反應。”
靖義沉默片刻,問道:“武漢那邊有消息來嗎?”
“一切都照您的指示,局勢還算穩定,談判對象也重新聯絡上了。”
靖義頷首道:“我去給我娘問個晚安,監視維持不變。”
牆壁上的指針滴答滴答地脆脆走著,一圈,一圈,轉到了淩晨兩點半,人最倦怠的時刻。靖義一動不動抱胸直直坐著,在他隻要醒著便高速運轉的腦子裏,正羨慕著一個人,振興,能在山上撒歡地跑,能扯著嗓子喊人,不愛動聲色的他,此刻真想出去跑跑,喊喊。身後兩米遠處的窗下,暖氣片散著融融的熱,他卻好似困在冰窟裏,疲於抵禦四周不斷逼來的寒氣。
幾個小時前,靖義擔心打草驚蛇,放過經驗老道的阿強,隻找了文婷旁敲側擊了一番,唯一有點對不上的上庫房時間,被她的一句內急上了趟廁所,補得天衣無縫。夫妻之間要問話,辦法其實很多,但他倆關係向來冷淡,突然改變,靖義怕文婷會疑心,弄不好,提前殺人滅口。他了解文婷,真要是她,在殺韻洋前,她一定會去見見她,不明底細前,絕不能輕舉妄動,她真要做了,尾巴遲早會露出來,但是韻洋……他現在最希望的就是真是文婷做的,參與的隻有阿強一人,不然……
靖義的希望,在兩分鍾後得到證實,有些拘謹的年輕機要員,結結巴巴地報告說韻洋用摩斯碼跟他聯絡上。
“摩斯碼?”
“是”。
“說清楚點。”
“管子,廁所裏的,她在我們的下麵,說您身邊的強哥做的。”
這回機要員說的依舊結結巴巴,但對靖義足夠了。機要員見靖義一聲不吭地從抽屜裏拿出一把手槍,臉刷的白了,他一直擔心這事兒是靖義幕後所為,猶豫了近半個小時,熬不過良心上的不安,才心驚膽戰地越級來報告。靖義在槍頭裝上消音器,朝機要員溫和地笑笑,“藍家給你送大禮時可別這副熊樣,去叫李副官進來,你在門外待命。”
機要員怔了怔,抹抹額頭的冷汗,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將軍就是上將軍,笑談間檣櫓灰飛煙滅,果不虛傳。
李副官進來後,靖義把槍往前推了推,“值班室的,利索點,完了帶上其餘的在門口等我。”
不到一分鍾,隔壁房間傳來兩聲極輕的悶響,靖義取下衣架上的鬥篷披好,戴上手套,好心情地款步走出房間,韻洋關在下麵,文婷肯定見過她,殺了阿強,不怕死無對證,即便文婷說出他的預謀,也沒人會相信,事到最後,還是很完美地收官了。
可是,當靖義走進地下避難室,晃動的手電光掃到一團蜷縮的黑影,輕鬆即刻不翼而飛,他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刻鍾前想做的事,快跑過去,扶住披頭散發、麵容蒼白浮腫、嘴裏塞著肮髒布團的人,“韻洋”脫口喊出,喊得痛心。
隨著趕來的李副官見素有潔癖的靖義,眉頭都不皺一下地取下發著酸臭味的布團,跪在厚厚塵埃的地上親手解起繩結,馬上掏出一把瑞士軍刀,拉出刀刃遞上,心裏同時暗忖,看來,他家的上將軍是喜歡上這位藍家少夫人了。
這回,李副官還是猜錯了,或者說,喜歡這詞,與靖義此刻所想的相比,太淺。靖義想的,與風花雪月無關,他隻想,今後一定要讓韻洋好好活著。
說夜,靖義又有了一個新的心念。
外二則
一九二四年秋的天津,冷雨淅淅,雲暗千家。靖義斜站在窗前,麵朝西南方,他眼裏閃過的不是無窮無盡的萬千銀縷,是離這兒一裏外的二三十年前楊家大宅裏的一些片段,他孩提時的情景,家,對於十歲前的他還是一個完整的定義,他也曾有過無憂無慮的天真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