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則
夕陽西下,白雪皚皚的西山逶迤壯美,山腳下的一幢灰色氣派的別墅,遠看亦同此刻的山景。一隻欲要歸巢的倦鳥,停落屋子附近的枝頭棲息,頃刻,被疾駛而過的汽車驚得飛起,落到屋子的另一頭,下一刻撲扇著翅膀,飛往荒涼的山巒,車來人往的楊家別墅,不是雀鳥安心棲身之所。
但車來人往的楊家別墅,也有安靜之地,一樓一個外圍嚴密崗哨的房間,靖義的辦公室,就像颶風的風眼,平靜無聲,一道房門隔斷了外間幾名軍官的請求聲。
“小李,督軍問了兩次,沒個答複,我不好交差。”
“武漢方麵來了幾道急電,等著上將軍的回複,李副官,你幫著進去問問吧。”
“需要考慮半個小時不見人?先鬧事的是那些工人……”
李副官掏著煙,一一安撫,心裏也在琢磨剛得的命令。方才,他給靖義遞上最新情報,得了閉門謝客半個小時的命令。他隨侍靖義五年,是靖義身邊呆得最久的副官,就因他能猜到靖義的心思,不說全部,基本上是七七八八差不離,靖義不愛笨人,同理也不懼聰明人,但有一件事上他猜不透,準確說是關於一個人,也是靖義唯一有點懼的人,藍家的少夫人。
靖義下的這道命令,多半和她有關,剛才的情報裏有一則關於她的最新消息,她去了大小姐的家,下一步毫無疑問會來找靖義,大小姐下午來找靖義為那些鬧事的鐵路工人求情,他沒見,那她呢?他是在等她呢?還是為了拒見她?了
被李副官琢磨的靖義,此時亦站在在裏間琢磨。靖義辦公用的內間,裝潢用料都是頂級的,華而不麗,在墨綠色窗簾地毯映襯下,帶有與靖義理事時的嚴肅不苟極不相符的休閑,幾分像辦公室,幾分像書房,幾分像休息室,知道靖義的,都不會驚訝,因為,辦公室就是靖義的家。
靖義站的位置是室內最像將軍辦公之處,兩邊收垂著墨綠色簾布的一麵牆,上麵貼著一張巨幅軍用地圖,他一手橫隔胸前,一手撐著下頜,眼睛盯著地圖上的一個位置凝思。他眼睛看的地點,不是武漢,而是京城,京漢鐵路的罷工,並不是靖義關心的重點,工人不工作,沒薪水,喝西北風?而且還是讓一般工人眼紅的薪水,不愁沒人幹活,讓靖仁去談判,是為了博個民主的好名聲,畢竟楊仲源的總統選戰即將拉開帷幕,整件事兒的進展也在他一手掌控中,先撕破臉的是工方,派兵刺激刺激,輿論分化分化,鬧事堅持不了多久。
把談判截止期定在今日,是因振興今日到京,要是他親身經曆一場生死離別,估計今後會把她牢牢關在家裏,抽掉那人手裏對付自己的王牌。‘王牌’,靖義心裏默念了一聲,稍顯凝重的眼神鬆散開,他的眼裏出現的一幅圖景讓他好心情的地摸摸下頜,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慢慢化為粉末,向四周飛散。那人想要通過她利用罷工的事搞臭楊家,嗬嗬,做夢。靖義悠然踱到窗前,看看天上飛的鳥雀,笑了,在那人背後當黃雀,滋味真不錯。
顯然,李副官這回猜的大錯特錯,這半個小時,靖義是用來放鬆的,靜靜等待一場親手編導的好戲收尾。殺不得又礙事的表妹,應該快到伏擊地了吧,靖義噙笑放平視線,瞧向車道盡頭,想著開不到這兒的那輛車,他再摸摸下頜,無聲一笑,笑容裏是釋然的輕鬆。除了受點驚嚇,他的表妹也一定會喜歡事兒的結果,安安穩穩地過她的小日子。右手食指剛伸直豎擱上人中,遠方隱隱響起槍聲,一群細小的黑點自槍聲的方向飛出,靖義側耳聽了片刻,轉過身,輕輕呼出一口氣,埋了一年的忐忑,悄悄散到空中。
靖義走回辦公桌坐下,人靠到椅背,眼睛閉到一半,一聲轟的爆炸聲,震開對槍炮聲早已免疫的眼簾,也震走了輕鬆,大腦轉了半圈,靖義自嘲地閉上眼,阿強和小唐的身手,那幾個匪徒提鞋都不配。闔上眼的一瞬,靖義明白了他不是擔心,而是不忍心,在他超凡想象力的腦海裏,一個纖柔的身影在雪地裏掙紮……
靖義即刻睜開眼,坐直身,摁響電鈴。片刻後,李副官推門進來,報告說:“卑職已派人出去查探槍擊一事。”
靖義溫和地頷首道:“繼續工作。”
“電令武漢,停止武力鎮壓,通知三少,準備明日複談。”
李副官不露聲色記下,大聲回了一聲是,夾著文件夾趕往機要室。兩個小時內,素來深思熟慮的靖義一事三改,在他五年的副官生涯裏絕無僅有,從開始的維持原狀的四字,到一個小時前的單一個殺字,再到現在的命令,之間的轉折,一定是為了她。這回,李副官沒有猜錯。
站在地圖前的靖義,再無兩個小時前的輕鬆,他抱胸盯著京城,陷入苦思。爆炸聲響的四十分鍾後,阿強回來複命,說發現兩具匪徒的屍體,小唐獨自一人與敵槍戰,未見韻洋跟隨。過了二十分鍾,小唐上門來尋韻洋,那副討要人的神情和韻洋離奇失蹤,讓他覺得自己又被那人反設計,想是見自己沒有開殺戒,便以暗殺為工人求情的藍家少夫人為由,煽動民憤。於是,他下了開殺令,即使動手,又有怎樣?首先動手傷人的不是楊家,他到想看看那人的回招。
但是,時間一分分過去,協助藍家搜尋的人定時傳來的消息裏,描述親自上山找人的振興,其痛心的言行不似作假,奉天的暗線發來的密電說,藍家為了韻洋,連夜派人去一家偏遠且被雪封住但極靈驗的山寺上香祈福,最關鍵的是,藍家在殺令公布一個小時後仍未有任何反應,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慌,在他心裏慢慢滋生,韻洋,也許,可能,真的失蹤了。他修改了命令,他不想在韻洋生死未卜之時造無謂的殺孽。
是誰在背後插了一手?靖義沉思著回身在辦公桌前落座,瞥見對麵牆角的人形靶,嘴角緊了緊,探手自一個黃花梨木筒裏抽出一把飛刀,眯著右眼比比靶子,隨後垂手拿著刀背朝著桌子輕敲了兩下,要說京城熟知兩家事的人,準以為最想除去韻洋的是自己,靖義暗忖著將刀擲回木筒。這回,他真的不想她死,嫁禍美智,買凶截殺是他命阿強做的,但他不想她死,即使曾恨她入骨,即使恨意猶在,直視靶子的眼睛爬上糾結,上麵變出一張唯一讓靖義恨過的麵容。
靖義愛計較,但能惹他生出負麵情緒的人並不多,一隻手便可數完,就四個,藍鵬飛,他母親,振中,還一個韻洋。藍鵬飛是慪氣,振中是嫉妒,楊太太是失落,隻有韻洋一個,是負麵情緒裏最壞的一種,恨。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埋下恨的種子,不是詩媛的逃家,那隻是一微量的催化劑。事情始於七年前的春節,那日是前總統稱帝後的首次祭天,藍鵬飛入關親來捧場,後有亂黨作亂,楊仲源受命捉拿,派靖義去看守阜成門,藍鵬飛先前約好,祭祀完去楊家別墅一聚,正好同一方向,楊仲源便讓他陪護一程。
靖義單獨跟藍鵬飛一起,這還是頭次,坐在自他十歲起便認定是自己生父的身邊,從來不知緊張為何物的他,手心起了一層薄汗,可那人寒暄幾句後,便閉目養神,當他是空氣一般,他真的很氣,他不信那人不知他的真實身份。
一路鬱悶地來到阜成門,一聲清脆的吆喝,讓藍鵬飛睜開了眼,直直瞧著那個紅衣女孩,直到她離開,靖義知道藍鵬飛為何會有那樣的表情,因為那女孩長了一張他家的姨娘臉,而且,比所有的姨娘更像他娘年輕時的照片,不光是模樣,還有身上的氣韻。藍鵬飛吩咐侍衛去幫忙,話音裏竟有靖義一直渴望的喜愛,那刻,他對那個小丫頭生出了一絲兒的恨,這麼輕易地得到他一直渴求不到的,她,能不讓人恨嗎?
兩年後,當靖義在家再次見到那張姨娘臉,他算是明白為何藍鵬飛讓人借機盤查後會露出失望的神色,蘇家小姐,豈會做人姨娘。幸災樂禍沒半年,事實證明他楊靖義也有猜錯的時候,藍鵬飛是想要那個長著姨娘臉的做藍家人,但不是姨娘,是他寶貝兒子的媳婦,靖義在這事上也跌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跟頭,被藍鵬飛和楊太太聯手算計擺了一道,戲耍了半年,恨的種子,一下竄成了參天大樹,她,能不讓他恨嗎?
但他楊靖義決不會把個人的好惡,排在決定事情的首位,頂多是解決問題時順道解解氣。可話又說回來,靖義雖不會把個人好惡排在決定事情的首位,但他遇事,一定是圍繞著一個心念而定,幫他大哥打天下。這個世上,讓他真正嚐到疼愛和親情的,是他的大哥,靖禮,所以,任何事隻要與這個心念對碰,都得讓道。
蘇藍聯姻從表麵看,對棋局的影響不大,可是添了不少的變數,加強了振中在藍家的超然地位,藍鵬飛手中有更多的籌碼,韻洋也是一個潛在的變數,藍家對楊家的威脅一下增強了許多,也真真切切地威脅到他的心念,他不得不把藍家提前放到亟需解決的首位,但兩家不到明著撕破臉的時候,他想到了暗殺,朝藍家人下手排第一位的,不是讓他恨的韻洋,是具有立竿見影的振中,除去振中,藍家剩下的幾個兒子,暫時沒有獨當一麵的能力,藍鵬飛勢必會心灰意冷,韻洋肯定會改嫁,所有的變數,都會消失殆盡,而四分五裂的藍家不再是心腹之患。選定朝振中下手,還有一個原因,殺別家的繼承人不露痕跡不容易,殺時常有點小脾氣的振中,還是有機會的,於是,他啟用了埋在藍家最深的暗樁,下了一道伺機而動的指令。
機會,終於在半年後等到,可結果,隻有失望二字形容。藍家沒有四分五裂,藍鵬飛又重整旗鼓,藍家新的接班人迅速確定。會有這個結果,全是因帶有變數的韻洋,而她懷有身孕,離開藍家的可能性一下減小,他不得不重新審視棋局,她,能不讓人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