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一來一往,都沒有逃過前後左右的視線,不消一天的工夫,他與她的事情就被添油加醋,繪聲繪色的在弄堂裏流傳開了。這就是流言,像感冒病毒一樣的無孔不入,中間還有著人工的催化劑來加速這病毒的擴散。其實他與她能有什麼事情?讓我們用理智的頭腦來仔細的分析分析,在那樣一個眾目睽睽的情況下,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和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究竟能發生什麼事情?他與她,什麼都沒有,但是在流言裏,他與她隻怕連兒女都快有了。流言,流言是事實的芯子套著一個碩大無比的聯想外衣,那聯想是無拘無束的,所以憑我們的肉眼凡胎能看到的外衣表麵,早已失去了事實本身,哪怕是一星半點的根據。當姆媽知道了有這樣一件外衣存在時,不免害怕,言語裏也就暗示他快點兒回南京。他不想自己都這麼大了還要姆媽操心,便打算去買火車票,湊巧的是,欣欣小學的教導主任這時來找他,希望他能為學生們做一次愛國主義的思想教育。那教導主任是他以前的班主任,教語文的,他沒有理由不答應,隻好將回南京的日子延後了。
欣欣小學是民辦的,校舍就設在弄堂裏,學苗兒是按照區域劃分的,當然也就有學生與他同住一個弄堂。她就是這所小學六年級的學生,知道是他要來作報告,竟莫名的興奮起來。這興奮是帶著點虛榮的,那樣多的同學裏,沒有一個認識曾來作報告的人,但她認識他,即將來作報告的他。她與他是沒說過幾句話,畢竟也是說過了,何況又是鄰居,與列位同學比較起來,她是高人一等的。有沒有同學知道她和他認識是一碼事兒,她自己心裏明白又是另外的一碼事兒。可等到他真來作報告的那一天,她又沒有興奮到像她的眾多同學那樣,給予他激動不已的掌聲以示歡迎,熱烈的歡迎。她變得矜持了,坐在小板凳上似是而非的聽著他的講演。但是當麻雀在枝頭歡唱時,她又嫌那聲音吵嚷的厲害,害她無法聽清楚他的話。
他是從朝鮮戰爭說起的,雖然他沒有真正的經曆過戰火的洗禮,可他也算經曆過了,更何況他所說的,都是從前線下來的戰士們親口告訴他的。那血與火,那苦與淚,在戰士們的口沫橫飛裏,真實的駭人。他是間接的見證者,隔著一條鴨綠江,他似乎見證了那場戰爭的始末,所以有關朝鮮戰爭的點點滴滴從他的嘴裏講出來,格外的有說服力。學生們聽的,自然也是有著貼膚之感,然而,在他們小小的心靈裏,對戰爭與和平的概念僅僅是一個詞彙罷了,追究下去的意義卻模糊了,就像他們對英雄的理解。年少時,誰人的心底深處不曾有過一個令自己深深佩服的英雄?真實的,虛構的……總會有那麼一個人。英雄的誕生,往往隻需要一個事跡,加上一個時機。他給學生們做的這次愛國主義教育也許並不成功,但他的口才是出色的,使得報告的內容深植人心。學生們都在用敬佩的目光望著他,仿佛他是這個世上不可觸摸的神祗,隻能叫人頂禮膜拜。
她望著他的眼神,也是充滿敬佩的。那敬佩的源泉更多是來自她心中的渴望,一直以來,她都渴望著生活裏會出現一個有能力的人,可以帶她與外婆逃開現有的處境。他的一番演說,精彩絕倫,也讓她相信了他就是她渴望的人,不久之後便會駕著五彩祥雲從天而降,幫她和外婆得到解脫。有時孩子的想法很奇特,認定了你是孫悟空,那你一定就非得有三頭六臂非得會七十二般變化。我們看待同樣一個點,理想永遠比現實美好的多。因此,她理想中的他遠遠要超出現實中的他,不知被放大鏡擴大了多少倍,隻是她還不夠成熟,完全分辨不出。報告結束了,學生們也放學了。她與他一同往家裏走,電線縱橫交錯在頭頂,割裂了一方又一方的天空。
後弄是石卵鋪就的,日子久了,許多石卵便不見了。憑空消失的石卵,完全可以作為一則靈異故事的開篇在弄堂裏傳播開去,給那流言增添別樣的素材,可惜,街坊鄰裏不喜歡這樣的故事,他們的心思都關注在周圍人的瑣碎八卦上。石卵消失就讓它消失好了。
他和她走在後弄裏,走在那一條凹凸不平的石卵路上,突然,他看見了家裏房頂上的老虎天窗,心咯噔的跳了一下,又去看看旁邊的她,神色複雜。飛短流長,他不是不怕,於是對她說:“學柔,我還要去打瓶醬油。”她點點頭,笑微微的擺手,“何平哥哥再見。”說完就小跑著離開了,一條馬尾巴在腦袋後麵一甩一甩,歡騰的就像是遇到了什麼喜事兒。
這天晚上,他回了南京。
這年夏天,她小學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