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門窗都關得緊緊地,她還是能聽見那聲勢浩大的雨聲,嘩啦啦,嘩啦啦的敲打著門窗,仿佛是天河被劃開了一道口子。有溫暖的水流從她頭頂淋下,一脈一脈的水流,輕緩的衝洗著她的頭發,是外婆正在用小瓢淋水為她洗頭。外婆老了,無論做什麼手都是顫巍巍的,那小瓢中的水自然也顫巍巍的滑出,就像是被外頭雨勢的餘震所驚動。她卻安安靜靜的坐在高腳椅上,盡可能的壓低上身,把腦袋伸到膝蓋處,一動不動看那懸在半空中的腳上穿著的一雙雪白球襪,等著外婆下一輪的動作。外婆很疼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卻總肯為她花錢買這買那,她是外婆心裏的至寶,但是再寶貝,彼此間也還是有著禁忌,那就是她的爸爸到底是誰?過去,她還不懂事,見到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也跑回家問外婆,“我有沒有爸爸?”外婆不住的摸著她的頭,長長的呼出一口又一口的氣,眼神慢慢凝聚起來,落到她臉上。那感覺,就像是有什麼珍貴異常的東西在頃刻間破碎了,長大後才一點點明白,那是心力交瘁的一種淒惶無助。她不再說有關爸爸的話題。

頭發洗好了,她從高腳椅上跳下來,發絲上的水珠濺到四周,有幾顆星羅棋布的裝點在椅麵兒上。那椅子是紅木雕花的,繁複的古老花紋,滯重而呆板,放在這一間小小的鬥室裏,就像是在訴說著一個大家族從盛到衰的滄桑舊夢。她沒有經曆過那場亂世浮沉夢,因為她一出生,看到的就是新中國的白衣天使,可她骨子裏流的終究是大家族的血,閨秀的氣質深深的隱藏在血液背後。將椅子擺回牆角,她就去了書桌前坐下,那書桌也是紅木的,四角鑲嵌著貝殼浮雕,華麗的如同一件藝術品。可她關心的隻是書桌上的書:《西遊記》《傳奇》《人間詞話》《晚晴簃詩彙》……一本本的線裝書,和這室內的家具一樣,有了年紀。她讀也並不是全能讀懂,隻圖那麼個意思。她喜歡讀書,什麼書都愛讀。挑燈夜讀,這是在她這個年齡不該有的嗜好,偏偏她是那樣的鍾情,幾乎達到了一種病態的執著。外麵雨聲不斷,而她所能聽到的,隻是書中散發出來的斷腸聲。斷腸聲裏憶平生,她依舊不懂,卻淚流滿麵,仿佛自己就是那人間的惆悵客。

次日清晨,她起了個大早,怕吵醒外婆,便提著鞋子躡手躡腳的走出去。廚房是四家人合用的,鍋碗瓢盆堆的擠擠挨挨,連可以自由轉個大圈兒的空間都沒有,她卻不忘情致的在窗台上養了盆月季。窗戶上滿是積年的油漬,因這些日子的雨水太足,那油漬也仿佛溶化了似的往下掉,幾乎就要掉進月季花蕊裏。她看著心疼,就拿手帕沾著清水,細細的去擦拭月季花瓣。曙光透過浸著油汙的玻璃折射進來,這廚房就像是被油紙包著,裹粽子一樣,緊孜孜的叫人覺得憋屈。他是晃晃悠悠走進廚房的,還沒完全睡醒,急需冷水的刺激。晦暗的光線裏,他最先見到的就是窗邊的一抹剪影,流麗姣好,猶如框在紙上的畫,還是那種朦朦朧朧的畫,不知算不算意象畫?畫裏麵唯一清晰難言的是一雙眸子,亮燦燦的似天上最亮的星子,一顆,一顆的光芒就能遍灑整個長空。他的心頓時停止了跳動,被這光芒籠罩著,震撼著,不知不覺的尷尬起來,自己僅穿了背心和短褲,在那樣的目光底下,顯得有幾分猥瑣。其實他忘了,她隻是個小女孩。他掩飾著內心的窘狀,沒事兒人似的跟她打招呼,“噢,早呀。”

她像是沒聽到,無論態度還是表情都仍然如初,可她卻沒有繼續擦拭月季花瓣了,而是倒了盆水簡單的拂了拂臉,簡單的就像小貓在洗臉。然後,她才從櫥裏取出個搪瓷飯盒,青綠色的盒子上麵還烤著隻大熊貓,胖嘟嘟的大熊貓坐在地上悠哉悠哉的吃竹子,吃得香噴噴的樣子,讓人看到就會想起自己的肚子也餓了。她拿著飯盒打他身邊過,也沒說話,徑自出了門向弄口走去。那兒有個小攤子賣豆漿油條。他這樣早起來,本也是為的去買豆漿油條,一年裏在家的日子能數出來,又怎能不盡點兒孝心呢?洗漱完畢,換了身衣服才出門。太陽似乎特別給他麵子,竟然在烏雲邊兒上露出了笑臉,雨也小了,差不多停了的樣子,隻剩下空氣寒津津的在提醒人們這個梅雨季節還沒有過完。到了小攤子前,那兒已經排了好長的隊,可排隊的人不是小孩就是老人,他一個小夥子站在人群中間不倫不類。他又開始覺得尷尬了,不合群兒的那種尷尬,仿佛自己是個異類。隨著人群亦步亦趨,他活像個大姑娘似的忸怩難受,尤其與她四目相對,臉居然都熱了,無緣無故的就想起廚房的一幕。

她買完豆漿轉身,就看到他那樣不自在的跟著人群在動,如同無依無靠的小蝦小魚,隨波逐流。心裏隻覺好笑,臉上卻笑不出,畢竟昨天他幫過她,投桃報李,今天她也該去幫幫他。走到他麵前,就把自己手上的搪瓷飯盒往他懷裏送。她個子太矮,要抬高了兩條胳膊才行,可是飯盒也因此傾斜了,裏麵的豆漿淅淅瀝瀝的灑出來,順著她的手腕往下滑。她也不覺得燙,任那熱騰騰的豆漿滑過她的肌膚。他急忙拉下她的手,客氣的說:“不用了,不用了,真得不用了。”也不是不奇怪,她哪兒來的這股子執拗勁兒?她卻堅持,“要的。”一雙眼睛定定的,仿佛決定了就不會回頭。他怕那豆漿太燙,隻好把飯盒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