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軍帽脫下來,理理頭發,又戴上。像是換了一口氣,輕鬆了,“一直帶部隊在青海拉練,這不,才輪到休假,就巴巴的往回趕。我惦記……”倏的又有點緊張,立馬打住,改口道:“我惦記姆媽。”這回麵對她,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但究竟是哪裏呢?她的話本是隨口問的,那回答就聽得心不在焉,嘴角掛著微微的一絲笑痕,為那一聲“叔叔”。他並不比她大多少,隻是這身軍裝穿的,拉開了他與她的距離。按學生的評判標準,工作了的不是長輩也算半個,不知底細的被誤會成是某某某的叔叔或是某某某的阿姨,很正常。但她瞧出了他的不自在,如同那日清晨他排在老幼婦孺的隊伍當中要買豆漿油條,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合時宜的滑稽的。叔叔?!他不是她的叔叔,而是她的何平哥哥,對她有恩的何平哥哥!因此,任何人都可以認為滑稽的事情,唯獨她不可以,思及此,便覺得自己愧對他。一瞬間,竟不知道自己該對他說什麼了。
對那一聲叔叔,他不能說沒有抵觸,畢竟這提醒了他:他同她之間是有距離的。可那距離,偏偏是他以往故意去忽略掉的。同一個話題,使兩個人都存了不同的心事,沒話找話吧,說出來總是客客氣氣的生疏,不如不說。太陽一分一分的落下去,天色轉暗了,抬頭,便能看到疏疏朗朗的星子。她想起來還沒有當麵向他道過謝,可誠心誠意的道完了謝,那談話還是無法繼續,又一下子冷了場,這一次,他與她都不願第一個再開口。隻隔了短短的日子,他和她似乎真生分了,曾經的肆無忌憚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彼此都在避諱著什麼內容。
沉默的走在弄堂裏,周圍卻很熱鬧,人聲鼎沸。下班的,放學的,這時段真真是弄堂裏一天的□□。月亮緩慢的爬上樹梢,代替太陽照亮了天宇清明。遠處有一捧一捧的雪白,瑩潔無雙,原來是誰家天井裏綻盛了的梨花,待凋不凋的姿態,有一種看透了世間繁華的蒼涼之美。那白,鑲嵌在濃濃暮色裏,無端端的就讓她聯想到了汪曾祺的話:梨花的花瓣是月亮做的。
他覺得兩人就這樣的走,多少尷尬,於是打破沉寂,問,“在想什麼呢?”她料不到他會在此時開口,竟錯愕片刻,硬是把思緒拉回來,如實答,“汪曾祺說人們總把梨花比作雪,其實是錯的,因為雪是厚重的,而梨花是輕盈的。”視線不離那梨花,越看越覺得用月亮來形容貼切無誤,尤其是花瓣的顏色,的確有薄綃之感。他沒聽懂,也根本就聽不懂,卻幾乎是本能的脫口而出,“你說誰?”事實上,他是不明白她說這話的意思,什麼人的什麼話,與他和她又有什麼關聯呢?久別重逢,應該說點兒與生活切實相關的事兒,比方衣食住行。何況是那些花兒呀草兒呀的,屬於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墮落!她平日裏都在思考什麼?第一次,他第一次的想要去了解她的想法。
然而此刻的她,還沉浸在梨花花瓣的盎然詩意裏麵,便不假思索的順著他的疑問說:“汪曾祺。”他當然沒聽過中國還有這麼號人,也就笑著搖搖頭,更不懂自己為何要陪她糾纏在這樣一個無聊的話題上,“我隻知道汪精衛,部隊作政治宣傳及教育時,也會提一提他的,當反麵教材嘛。”她難免掃興,心裏掠過一絲厭煩,倒不是厭煩他,而是厭煩那無話可說的尷尬處境,前言不搭後語。但她不能不接,於是勉強自己去附和,說:“那也是個才子。慷慨歌燕市,從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心底深處竟湧起一浪一浪的感慨,繞出千思萬緒,終是又慢慢的吟道:“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那樣的豪言壯語,真想不到竟會是出自他的口。曾經,這句話總讓我想到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這本是一次閑聊,沒有意義沒有目的,但他從中猛然正視到一個極其嚴肅的問題:她的某些觀點不正確,確切地說,不夠積極進取。汪精衛那種人,還不夠唾棄的,可她講起來的語氣居然是欽佩!欽佩……如果被別有用心者拿來做文章,搞不好就會論以□□的罪,可大可小呀!這怎麼行呢?他認為自己有責任糾正她的錯誤觀點,既然負擔了她的學業,就不能看著她走上歧路,哪怕是思想上的歧路。他對她有責任……是的,推卸不掉的責任!另外,他是軍人,也是黨員,無論哪樣的身份,都促使了他希望自己周圍是一片紅,最好能燒起來的一片火紅,這紅裏麵,包括她。可惜此時此刻她的觀點與這紅,別說毫不親近,根本就是背道而馳!部隊裏的教育,是強製性的,軍人嘛,講究服從,久而久之,也隻剩了服從,亦習慣於服從。況且他又做了這些年的教官,一級一級走上來……中尉……少校……對下要求服從對上隻有服從已成了潛意識裏的定規。她雖然不是他的兵,可他認為最好的最有效的教育莫過於部隊裏麵的令行禁止。頃刻間,他就變得疾言厲色了,“一個漢奸,能有什麼豪言壯語?!學柔,這種話以後最好不要說了,讓人聽見,影響不好的。”口吻是那種訓斥犯了錯的新兵的,這是出於職業的本能反應。她懵懵然的要應承,卻不知為何堅持起來,辯解道:“政治和文學是兩回事,也許詩如其人的道理也不盡然。可是何平哥哥,我不懂政治,也不想懂政治,我隻知道,他的詩寫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