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妨她會這麼有主意,所以聽到時有點瞠目結舌。若是部隊裏的新兵蛋子敢這樣說話,非罰關三天禁閉不可。算了,她還小,思想教育可以慢慢來。不是說教育工作要循循善誘麼,等有機會,慢慢來吧。空中有鴿群盤旋,幾簇的灰黑影子托在暗暗的天幕上,仿佛潑濺的水墨。周圍仍是鬧哄哄的,可那鴿子呼啦啦撲扇著翅膀的聲音清晰可聞,更加惹人心煩。她話音一落就知道自己說錯了,那樣的辯解,分明就是在反駁他的話,怎麼能夠反駁他呢?他供她讀書,難道就是要她違逆他的嗎?後悔,已然來不及。
有鄰居見到他,咦的驚呼一聲,說:“是何平呀?”他禮貌的點頭,禮貌的寒暄,禮貌的告辭,她卻怏怏的,素日裏,這些鄰居總像唯恐天下不亂似的當著何家媽媽的麵兒逗問她,“怎麼何平還不見回來?他什麼時候回來呀?”叫她如何回答,又怎麼回答?可那些鄰居一背過臉去,就開始一個傳一個的嚼耳朵,風言風語的,她不是不知道。住弄堂就是這點不好,沒有秘密,仿佛門戶大開,一家知等於家家知,那秘密要是百分百的事實真相,當事者也不能怎樣,偏偏不是,秘密裏頭被加進了多少佐料呀,油鹽醬醋,恐怕是當事者無法想象的。曾有人譏誚,“尹學柔是何家的童養媳,新社會新作風嘛,不然對她那麼好?還讓她去讀書……嘿嘿……讀書!”也曾有人諷刺,“讀書?說的好聽吧,早晚是要跟人跑掉的!別忘了尹柔則當年……入黨入的賠了夫人又折兵,結果呢?”亦曾有人冷笑,“還不是隨了尹家的根兒?!瞧瞧她那陣子跑歌舞團,打扮的就像個妖精似的……比起尹柔則當年,可要浪多了。”類似的言語是無法製止的,茶餘飯後,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索性打發時間好了。
他難得回趟家,姆媽也不肯告訴他這種話平白無故的給他添心事,等到那風頭快傳進他耳朵裏時,也就是他該回南京的日子了。不管那樣的言語在弄堂裏有多麼熱火朝天,他照過他的安靜生活。她不一樣,她離不開這大環境,就算閉門不出也會聽到風聲。外婆偶爾歎氣,她隻能故作釋懷,“嘴長在人家身上,愛說什麼,由著他們去說好了。外婆,你放心,我沒有後悔。”能夠讀書,任何代價她都願意承受,何況是那些鄰居們的言三語四呢?說多了,自然就會有說累了的一天,她相信。
我們的人生,一路浮沉走下去,總不能都是由這些無聊至極的閑言碎語堆疊而成吧?總要有意義。可那意義又是什麼呢?
八月裏,他又借著軍區有一批物資要到上海海關去簽收,便趁機回家小住了幾日,剛好她暑假休息,兩人就一起去看了一場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是他選的片子。其實她不喜歡這樣的電影,政治色彩太重,又總是透著無聊而冗長的調子,還煽動著她所不信的觀點。她喜歡《傲慢與偏見》《蝴蝶夢》《咆哮山莊》《簡愛》……隻是這一類故事,他隱約暗示過是有閑階級的消遣,理當廢除。在人人平等的社會主義新中國,怎麼能存在著階級之分?她沒有再次辯解,因為她清楚地記得那日傍晚發生過的一切,所以不論他說什麼,她都讓自己表現出欣然的讚同。
這場電影他看的是津津有味,她則幾乎睡著,一點兒他想要她吸收的政治觀點也沒有吸收。她嗬欠連天的離開電影院,心裏不免抱歉,可也隻說:“何平哥哥,謝謝你。”強打起精神,隨著他的話閑聊著。那月亮薄薄的浮在雲海裏,透著極青的色澤,就像是古老越窯燒出的瓷器,曆經千年萬載,舊了。事物一旦變舊,便有點說不清道不明了,初始時的好奇與新鮮不再,卻也沒有達到相濡以沫不離不棄的境地。要想再進一步,跨越到第二個階段,不能不努力。於是,他又給了她兩本書,“學柔,有時間看看吧,對你有幫助。”是卡爾?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那兩本書,她看是看完了,甚至一個字一個字的咀嚼,還不止一遍呢,可直到她高中畢業,也隻是停留在理解而不能接受的程度。或許,因為她壓根兒就不信書中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