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瞧她冥思苦想的樣子,隻嘀咕一句,“真是對兒冤家。”轉而去廚房燒菜了。寫那封信她花了一個晚上,仍是覺得不妥,也就沒寄去南京。心神總是不寧,好在學校裏有簡跟她聊著誌同道合的話語,聊著聊著,那忐忑便被拋諸腦後。在關係改善後,她才發現原來簡是那樣的博學多才。當她心悅誠服的說出“佩服佩服”時,他總是不置可否的笑笑,似解釋,“假如家父家母不是教書匠,我也不會知道這些,學柔,你該佩服的是二老。”她故意嗤之以鼻,“虛偽!”他點點頭,很是深沉的說:“虛偽?有道理有道理。可是學柔,這世上有誰不虛偽嗎?你知道這虛偽二字怎麼解……”接著肯定是長篇大論,她永遠辯不倒他,還會被他七拐八繞的牽著走。和他說話,是很輕鬆的,心裏不需要左思右想,也不必擔心要對說出的話負任何的責任,就像……就像意氣相投的知己好友在一起談天說地,哪怕一句半句說錯了,對方也明白。更主要的,觀點不需要一致,畢竟每個人的想法不同,各抒己見,百家爭鳴。
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快,她和簡的座位又輪到了窗邊。下午的陽光很烈,擋上窗簾也沒用,陽光依舊不依不饒的刺著眼睛。臨窗坐的同學,在這種猛烈的光線中,是很難寫作業的。因此,他總是高高的擎著本書,為她遮去陽光,並說:“我看書就好。”她在他製造的陰影底下寫作業,心裏暖融融的,仿佛是讓那陽光直接曬進去似的。陽光,她一天比一天接觸到更多的陽光,世界一片光明,大概這就是人生的意義吧。我們窮極一生,不過是為了要看清楚這個世界的樣子。也或許,是因為我們還年輕,那樣飛揚的青春,即便是飄落到一片貧瘠的土地上,一樣會開出燦燦之花。
窗台上的含羞草,已經枯萎了,不是被太陽曬晏的,而是被同學們用手指頭碰晏的。那還是生物老師頭一堂課送的禮物,成了班裏的寶貝,誰都喜歡,用行動來證明的喜歡。小小的含羞草,輕輕一觸,那整片葉子頓時就會合攏起來,十分的敏感。參與者旁觀者,無不覺得好玩極了。每到下課時分,同學們便一個接一個地去玩那含羞草,她是例外,就算坐在窗邊兒,也是極盡嗬護之能事,仿佛是對待她自己的那盆月季。看那含羞草的葉子一天天的泛黃,她雙眉不禁緊顰,似在為那含羞草委屈,一樣是生命,為何要被如此輕賤呢?還是在人與物的世界中,那生命,都要分三六九等……他見她這般神情,不由得就想像她嗬護含羞草那樣的嗬護她,偏偏不能,隻好在下課時充起了那含羞草的保護神。格外的盡心盡力,是把那含羞草當成了她的化身。可惜,那含羞草還是枯萎了,葉子一點點地失去了水分,直至幹涸。不過這份情,她領了。
學校每周有兩節體育課,其中一節老師會讓同學們自由活動,男生通常不是打籃球就是踢足球,他總是衣服濕透濕透的回到教室。而她,則是悄悄的在他書桌上放滿滿的一大茶缸玫瑰花茶,告訴自己這是在還情。小小的花骨朵兒被一點點泡開,那紫紅色的玫瑰漸漸的泛白,顏色融進了水中,茶味兒也融進了空氣。光線束束射到地上,瞬間綻放,宛如玫瑰花開。他也不問這是誰準備的茶水,拿起茶缸來就喝,咕嘟咕嘟,一口氣就把一大缸子水喝光了,倒像是飲馬飲騾子了。她坐在一旁,隻是抿嘴笑著,櫳翠庵裏談笑的那一幕情景,如在目前。
來而不往非禮也。終於有一天,他請她喝茶,值日生新打來的熱水,他就那麼嘩啦一下子,倒進了白色塑料水杯裏。學校鍋爐裏燒開的水,均是沸騰至一百度。頃刻間,那茶香四溢,沁人心脾。她恍然大悟,想製止他為時已晚,“簡直暴殄天物,這樣好的龍井,怎麼能用這樣開的水衝呢?”茶葉慢慢伸展開來,繼而沉澱……包裹在一層白色塑料裏,朦朧不清。冬天的教室難得開窗,空氣滯留不散,那茶香就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了。他卻嘻嘻一笑,說:“我又不是雅人,怎麼懂得用什麼水泡什麼茶?何況再好的茶,喝到肚子裏也跟牛嚼牡丹似的。不過學柔,你的鼻子可真靈,我都沒告訴你這是龍井呀。”她勉力笑一笑,沒接話,眼神卻一分分黯下去。關於茶道,關於飲食,關於服飾……關於生活裏的璀璨點滴,她聽外婆念叨了太多,本以為那些是被她隔絕在了世界之外的前生奢華,既然生錯了年代,就不該惦記……可他一杯龍井,就輕易引出了尹家的前生,那遙不可及的前生,她從未見識過。
光陰似箭,轉眼間就到了12月份,因中央下了文件,開春時要進行全國大閱兵,軍區忙得是不可開交,他也就沒能顧得上從南京回來。得知這一消息,她就像是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胸口是舒暢了,可一旦靜下來,尤其是夜闌人靜之時,隻覺有什麼東西沉甸甸的壓在心上,叫她透不過氣。她這是怎麼了?腦海中一片混亂,不是他,就是他!有時候,他與他甚至會同時出現……三心兩意……她竟然把持不住自己了。某些事情是不需要點明的,也許賜予和接受的時候並不是真的清楚,也並非原來的本意,但年深日久,總會變了初衷,明白了曲折後的個中一二,不過是誰也不敢挑破罷了。這一個寒假,她好不容易惶惶的度完了,人,瘦了整整一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