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多久便看到了他,一身兔灰的中山裝,周邊籠著金絨絨的毛,極是暖心,也就衝他微微一笑。那男生也看到了他,瞬間愣了愣,被他的英武所懾,也許這不過是他在部隊裏麵曆練久了的一種軍人氣質,說到底,是因為那年代裏的男與女,多數都想當兵,對軍人,也都有著無形的崇拜。軍人,約等於英雄。終究是少年人習性,心思輕,愣了幾秒鍾就收回了全副心思,繼而打量他。氣質無法掩蓋,年齡也無法掩蓋,所以那男生猜想他必定是她的一位長輩,於是起身,很有禮貌的向他問好,然後才繼續同她談論那些他無法涉及的範圍。而他,也隻能像長輩那樣固守在一側,靜靜的一如他沒有出現過。她是看出了他的窘迫處境,卻沒有解釋簡堃是誰,更沒有介紹的意思,隻對簡說:“謝謝你來看我,還帶功課來,不過醫生說我需要多休息,明天不必了,真的不必了。”這算是下逐客令了,簡不會不明白,給她留下本書,便告辭了,又向他告辭,可走出了沒幾步卻再次回頭,想一想又回到了她的床畔,反複的叮嚀她要好好注意休息。然後,才算是依依不舍的真走了。
簡的書,就放在床頭櫃上,是袁枚的《隨園詩話》。此時她是沒什麼情緒翻的,隻任憑書放在那裏,眼睛卻不由望向了窗外,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輕輕一歎,又不知道該同他說些什麼,不說吧,也不行。她正在那裏搜腸刮肚的想,他卻拿起了櫃上的《隨園詩話》,像是要故意忽略那心底的深深倦意,硬是逼自己去翻動書頁,借著翻書的動作來掩飾什麼抑或打消什麼。屋頂的日光燈亮了,白熾的光,很快就把那夕陽餘暉擊潰。他隻見到那扉頁右下角有一個堃字,字跡潦草,似乎是很隨意寫上去的。這應該是那男生的名……他與她,她們……對不起背後的故事……故事裏的男女主角……手沒有動,眼睛仍盯著那堃字,心仿佛被黃蜂的毒尾蜇了,麻木的什麼感覺都沒有,可思想清明,異常的清明。她遇到的坎兒,邁不過的一道坎兒,應該是他吧?是他的存在,阻礙了故事的發展……真是清明啊!可他不需要這樣的清明,隻想忘掉,所以他故作奇怪的說:“還有這麼個字呀,真是第一次見,居然有兩個虧,那不成了吃虧嘛。”表情盡可能的輕鬆愉悅,也是想逗她開心。
她果然噗嗤一笑,抬手取過他展開送到麵前的書頁,“哪兒有你這樣損人的,明明是兩個方字。”不過簡寫的也確實太潦草,方似了虧,也難怪他……指尖略微的摸著右下角,若無其事的問他,“你有筆嗎?”他點頭,從上衣口袋裏拿出枝自來水筆,遞給她,卻見她緊接著就在扉頁上寫道: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她的字跡娟秀雅致,如她的人一般。隔不久,她又在那詩的後頭寫了兩個很大的字:再見。筆力剛勁,那黑色的墨跡便有種毅然決然的態勢。他不解,想問明白卻始終沒問,她則合上書笑笑,旋即很主動的對他解釋,“是向這種書說再見,前人的詩詞歌賦,前人的筆記傳奇,離不開傷春悲秋,為賦新詞強說愁,也是浪費時間吧。何平,我以後都不再看了。”聲調平平,似無情緒。她的眼睛很靜,若風和日麗下的一潭水,碎碎鱗波如裝飾,就那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又像是鏡子在照著他,裏麵沒有她自己隻有他。慢慢的又開了口,她說:“能講講你們部隊裏的事兒嗎,我想聽……想知道多一點……”
他娓娓道來,其實是不曉得自己究竟道的些什麼,左一句右一句的,毫不搭邊兒。同她講部隊的事情,就像是聽她講什麼汪曾祺小王子……總覺得怪異,永遠不會產生交集卻偏偏要附和,豈不累?倦意更濃……而實際上,她也聽不懂他的話,但她並沒有發問,隻是安靜的做個稱職的聽客,用心記住那陌生環境裏的點滴。她要了解,必須了解。
護士來病房提醒探病的親戚朋友們該走了。他這才吐了口氣,那倦意,也似乎隨著這口氣才得到舒展,是巴不得立刻離開的。隻不過,隻不過他潛意識裏還存留著一絲不甘,畢竟都這麼多年了,他與她的感情,仿佛是燕子銜泥,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巢穴築好了,怎麼可能說變質就變質了呢?也許是他想多了,想歪了……那個吃虧,她才能認識幾天呀?感情是需要時間來證明的,他與她之間,最不缺的恰恰是這證明的時間。過去不缺,將來也不會缺。他不是已經在努力了嗎?努力去了解她,努力去讓她了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相信他們的溝通定會暢然無阻,那還有什麼問題是解決不了的?可內心的倦意,是伴著對她感情的益加高漲而急劇加重的……排遣不掉的倦意,是負擔,是枷鎖,不及早卸除,是會變成壓住心靈的大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