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3)

他也是前腳剛回來,水還沒喝,可一聽說她生病住了院,便火急火燎的往醫院趕。大清早的,小護士不讓打擾病人休息,他又低聲下氣的懇求,總算是允許他進病房陪了她一會兒。還沒有到探病的時間,他停留在女病房裏確實不方便,萬紅叢中的一枝獨秀,綠意盎然。惹眼!好在那年代的人淳樸和善,能夠理解及體恤,都不甚介懷,還誤以為他是她的家人,又好心好意地對他說:“你這妹子病的真不清,夜裏總說胡話,什麼一朝春盡,什麼人亡兩不知……總之,是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等她醒了,你可要好好勸勸她,千萬別有什麼想不開呀!年紀輕輕的,這日子才哪兒到哪兒呀……”他連連稱謝,也是一頭的霧水,實在不知她遇到了什麼樣的坎兒?

一天一夜。她終於是醒了過來,他也放下了心,卻絕口不提自己的關切與擔憂,隻說:“我晚上再來陪你。”她扯扯嘴角,沒說話,眼淚卻順著眼角滑到了耳畔,冰涼涼的濡濕了枕頭。睜開眼睛,看到他的一瞬間,她就徹底想明白了,不再猶豫,亦不再遲疑。她哭,是因為愧疚,也是因為感激。這許多年以來,他待她的好,一個畫麵接著一個畫麵的在腦海中閃現,放幻燈片一樣,清晰的如同一根極細的金屬鋼針,緩緩的刺入她的心尖。痛……心痛……可這是她咎由自取,活該!滿滿的淚水也彌補不了她犯下的錯,明明知道是錯的錯,更加活該……做人像她這樣,良心何在?自此,她定然會告別過去,那樣搖擺不定的自己,她也恨!朝霞染透了窗戶,一室的溫馨,陸續有探病的親友進來,拎著水果網袋,提著補湯飯盒。熟悉的陌生的,隻要目光撞上了,便會點頭打個招呼。四周圍逐漸被那喁喁私語聲灌溉,他又笑著摸了摸她碎碎的鬢角,眼中全是憐惜,“傻丫頭,哭什麼呀。”依稀她還是那個摔倒在雨中的小女孩,水淋淋的十分狼狽,卻需要一雙援助的手去幫她。

病中的她,脆弱難免,軟弱難免。他的話,更是觸動了她的心弦……傻丫頭,她可不就是傻嗎?非要遠兜遠轉……本能的將臉偏進他掌心,粗糙的掌心正被她的淚一滴一滴軟化,溽熱,吞噬……嘴唇貼著他的手腕慢慢蠕動,摩擦的那塊皮膚溫暖異常。她的聲音沙啞,幾乎是不可聞的從那皮膚底下冒出來,“何平,對不起。”這動作實在曖昧,左右的人又多,他有些許的顧忌,忙把她扶扶正,說:“沒人願意生病的,學……哥哥照顧妹妹是應該的。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等一下,阿婆就該來了。”他並不想走,但一病房的人,不能不注意影響,畢竟她不是他的真妹妹,陪她也不能陪的理所當然,萬一有什麼非議或閑話可就不好了。他說走就走,出了住院部的大門,才感到天氣鬱熱,一絲絲的甜香浮動在空氣中,似乎是被蒸熟了的桂花。熱,熱得他滿腦子隻剩了她的那一句: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直覺告訴他,這句對不起的背後有故事……什麼樣的故事呢?肯定無關她的病……會是那一道坎兒嗎?心思百轉千回……罷了,她既然說了對不起,那無論是什麼樣的故事什麼樣的坎兒,也都過去了,他又何必自尋煩惱?!釋然一笑,但覺麵前的道路平坦無餘。人來人往的大千世界,喧囂鼎沸,他的心卻平和安逸。那路旁的廣玉蘭已凋謝的差不多了,仍透著隱隱芬芳,鬆塔似的紅色果實點綴枝頭,在陽光映照下,殷然如醉。

他晚上帶了姆媽熬的三鮮元藿粥去看她,那元藿還是部隊裏的戰友從湖北老家帶回的當地土產,說是有補脾健胃的功效,可惜她睡著了,沒能嚐到鮮,隻好第二天傍晚求姆媽另做一份再送去,料不到卻見有一個男生坐在她病床前,正對她說著什麼,“……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他僅僅聽到了這一句,卻不懂是什麼意思,隻覺得酸,仿佛是就著風吃話梅,牙齦都跟著涼颼颼的一種酸。還真是學生仔呀!他默默的站在不遠處,仔細聽他們的談話,是存了私心的想要了解她,了解她究竟喜歡什麼。也許她喜歡的他並不認同,就像那《牡丹亭》的戲文,但他會努力去迎合。這也是他最近才悟出的心得:兩個人的相處,總要有所退讓,不能退讓時也要婉轉的解決,因為她並不是他的兵。以往,竟是他錯了,其實他從未真正的想要去了解她,不過是依著他內心定了型的框架去硬性了解,然而這種了解,是永遠也了解不出真實的。他錯了。

時間流走無痕,半邊的天壁已嵌了濃濃的玫瑰紫,仿佛華光驟然冷卻打造出的琉璃。琉璃易碎!那玫瑰紫漸漸被滲入了金線,線頭延伸,射到玻璃窗上,再折入病房,暖融融的金色鋪展開來。那男生拽文似乎也拽累了,對她說的話開始不酸了,可還是脫不出蘇聯文學的圈子,他在一旁聽著,多少困難,聽懂的也僅僅是知道名目,於具體內容毫無概念,聽不懂的於他就更是天外天了。如果她喜歡的隻是這些東西,那……怪不得她會對他送她的兩本書那樣的排斥了,原來如此。想想他所經曆過的,再想想她的,無端端的竟感到倦意連連……那男生與她的談話,是他根本就插不上嘴的,而他的世界對她,恐怕也是這樣吧。過去種種都未讓他產生過的意念蕭條,卻在麵對一陌生人的時候產生了,而且是在刹那間,大概這就是人生的奇妙之處吧。他來的時間並不長,但他是在他們的談話中等著時間一秒一秒的流走,那份等待,延長了時間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