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月重遊大渡河岸邊的這個鎮子。一越過那座名叫居裏日崗的小山口。奧帕拉就在強烈日光下出現了。然後,我又望見了繞鎮而過的波光粼粼的大河。
這裏河穀狹窄,高低不一的建築擠在河流淤積的小塊平地上。長途汽車準時在正午時分到達。早上,所有來奧帕拉的汽車都從一百三十公裏的另一個鎮子出發。現在,汽車疾馳時卷起的塵埃慢慢落定,引擎的轟鳴漸漸低沉,車內的寂靜中隱伏著各種乘客的各種心境。
奧帕拉五月的正午充滿了濃重的槐花香氣。這是說槐花香氣是如此強烈,壓過了泥土、岩石受到日光轟烤而散發出來的味道。濃烈的槐花香氣浮動在這個小城鎮的所有氣息上麵,陡然叫人產生一種美麗而又淒涼的感覺。一些人在樹陰下躲避陽光,一些乳房腫脹的奶牛在馬路上閑步,並安詳地咀嚼人們廢棄的各種紙張。一切都像以往一樣,具有一種夢境般的氣氛。和三十五年前奧帕拉被匆匆建成時相比,這裏隻是增加了一種腐爛的木頭的味道,車站依然空曠而冷清。停車場上明亮的水窪中倒映著藍天白雲。出站口有小孩兜售鴿蛋和櫻桃。出站口對麵仍然是那家無精打彩的冷飲店,店主永遠在撲打拚命撲向牛奶製品的蒼蠅。他向我抬起頭來,一點沒有新奇的表情,就像我昨天還進過他的店鋪一樣。我麵前立即有了一碟奶酪,一杯啤酒。我不必打聽什麼。眼光落到街上是一片白花花的陽光。眼光抬高一點,穿過日光的透明簾幕,遠處是靜寂碧綠的青山。
“我老婆又病了,”我聽見他說,“還是肝子有毛病……稅務所換了所長……上個月河裏發了水,現在又清涼了……我女兒有男朋友了,她男朋友家的母牛一胎下了三隻小牛,不曉得這事情預兆什麼……”
我端坐在那裏,沉浸在自己靜寂孤獨的心境之中。
這時,又一輛車進站了,車子轉向時,窗玻璃把一束陽光返射進店堂,那道銳利明亮的白光中止了他的獨語。這是一輛東風牌卡車,車上滿載來自遠方草原的牧牛人,他們將沿大渡河而下,朝拜菩薩。百年前那裏一片山岩上泛出的鹽堿,在青色的石壁上恰好勾勒出一個慈眉善眼的菩薩的輪廓,從此那地方成為聖地。年年,朝聖者絡繹不絕。這種跡象在這一片布滿山岩的地方出現很多,但那些鹽堿在風雨的作用下又很快消失了。就是說這一切純屬自然的作用,但我更願意想信絕大多數同胞都相信的那種說法:聖跡出現又消失是因為那些山水缺少靈性,生存其間的人類心靈受到了各種深重的玷汙。
當鎮上惟一一家旅店的木樓梯在我腳下發出熟悉的聲響時,我才知道自己年年來到這個鎮子和周圍地區都毫無目的。現在,旅館裏特有的肥皂和洗衣粉味道迎麵撲來,還有灰塵的味道,許多人睡夢的味道。旅館的木頭樓梯擦拭得非常幹淨,日積月累,露出了清晰的木紋。我想,旅館的這種味道中飽含著各色人等的奇特經曆和種種細微和體驗,而現在這一切都無法分辯。
服務員甲滿說:“我還是給你開這個有桌子的單人房間。”
桌子幹淨而且十分闊大。
我說:“謝謝你。”同時思忖,在這樣簡陋的旅館裏有這樣一張考究的桌子是不真實的。加上床也很闊大。燒劈柴的爐子放在屋子中央。門後是一隻洗臉架,上麵的鏡子已經破碎了,上麵還倒扣著兩隻搪瓷盆子。所有這些我都是清楚的,但我仍然逐一地重新發現了它們。我清楚所有這一切,就像知道奧帕拉鎮的鎮長因為無事可做,這個好心人就到轄下的旅館來翻閱登記簿,發現有外來的公職人員就前去表示歡迎一樣。我曾若幹次受到他的熱情歡迎。問我缺不缺什麼東西,習不習慣本地飲食,如果不習慣,他妻子做得一手地道的飯菜,歡迎到他家作客。“我也是外地人,”接著他會這樣說,隨即陷入沉思,“我不過是在這裏結了婚,又教會她做會了家鄉的飯菜。好多跟我一起來的人都走了。”他歎息一聲,“當然人家說我當上了鎮長,而有人沒有走也沒當上個鎮長,還有的人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