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奧帕拉(2 / 3)

然後,他說再見,一臉戚然。我握住他綿軟的手輕輕搖晃,然後他倒退著掩上房門,然後我聽見他穿過走廊的聲音。我和他不能說十分熟悉,沒有我們和周圍過於熟悉的人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關係。所以,反而是他的話語觸動我心緒,引起我對人物命運的種種聯想,也許這就是我老是來到奧帕拉的惟一理由。服務員甲滿又進來了。我坐在寬大的桌子前,望著桌子的漆麵上映出的自己的模糊麵容沒有回頭。隻是嗅到她身上散發著濃烈的雌性生物所特有的氣味。

“鎮長有個漂亮女兒,”甲滿說,“他的小女兒,想嫁到外地去。他因為這個才常來拜訪像你這樣有些身份的外地人。他另外兩個女兒長得太胖早就嫁給當地幹部了。”

其實,這些事情都是前幾次來這裏就預演過的了。現在我不過在這寂靜裏,坐在這張寬大的桌子前鋪開稿紙,提筆敘寫這一切平凡而又多少有些奇異的事情。

我繼續寫道:服務員甲滿會來叩門,問我“要不要阿拉”,也不管我是否答應了,就給我送來一瓶家釀的青稞酒。這種酒含著淡淡的酸蘋果的味道。這對我的口味和心思。這裏不是高寒山區,製酒的原料青稞顯得珍貴。這一帶山穀有人煙的地方都可以見到大塊大塊的玉米地和栽滿蘋果和梨樹的大片果園。而這種阿拉用流經這些果園的泉水,在這些充滿陽光與山林氣息的空氣中釀成。我的舌尖一接觸到涼絲絲的渾濁酒漿,就品嚐到了一種奇妙的味道。酒力衝上腦子,這一地區的空曠寂寥就發出了嗡嗡聲響。

三年前,甲滿說:“我女兒很乖,很聽我的話。”

兩年前她說:“她懷孕了,跟一個有婆娘的生意人。”

去年她說:“小妖婆給我留下一個娃娃,跟那個雜種跑了。”她還放低了聲音說:“可我愛那個娃娃。”

背後果然傳來鑰匙在鎖眼裏旋轉的聲音。然後是一小瓶青稞酒放在了桌上。我放下正在紙上疾走的筆。

甲滿磨蹭一陣,猶猶疑疑地開了口:“你帶了新的票子嗎?我要給我的那個娃娃換上一點。”

臨來奧帕拉前兩天,我剛從電視台新聞聯播節目中看到中國人民銀行發行1980年版壹佰元券等四種新版人民幣的公告。現在這個偏僻的鎮子裏就有人來找我兌換貨幣了。甲滿從圍裙底下摸索一陣,掏出一團皺巴巴的舊票子。她說要像人家給娃娃攢各種郵票一樣給娃娃攢

下各種票子。她說不久前一支外國登山隊來過這裏,她已經換到了嶄新的美國和日本票子。

“沒有人給我寫信,我隻能給娃娃攢一些票子。”她戚然地說,並撩起肮髒的圍裙擦拭發紅的眼角,“這個娃娃好像我自己的親生兒子。”

而我的錢包裏沒有新版人民幣。

她歎息了。

我說也許其他客人有。甲滿說也許吧,不過連你……都……沒有。

熾烈的太陽漸漸西斜,我坐在一大片輝煌的陽光中間。我喝完了甲滿送我的那瓶酒。酒漿使我的腦子裏充滿了和這個鎮子的氣氛十分一致的東西。現在,我還知道,陽光正在漸漸降低溫度,但那黃金般的光芒卻愈益輝煌,而且還有洋槐花令人昏昏欲醉的沉香。這時,變化發生了,從花香中我感到了流動的風以及突如其來的靜寂。我想掙脫這巨大靜寂的壓迫,準備出門,這時才發現四周的牆壁消失了,連帶整個我把它叫做奧帕拉的鎮子。我坐在一片草地中央,身旁有一隻供人驅役多年後放生的白馬。再遠一點是一個老人。

“鎮子到哪裏去了?”我問他。

“你聽。”他說。

我說沒有聲音。

“就是聽這個沒有聲音。”

他的臉像一張風幹的老羊皮。我外公在晚年和眼下這個老人也是一模一樣。

在我們背後,流水正衝擊罩在紙矮石頭房子下麵的沉重木輪。我知道,這一地區所有的磨壇都是這樣,來奧帕拉的道路兩旁不時可以看到這種沉重木輪翻攪起來的雪白水花。溪水在我們麵前注入大河,那裏的海灘上群集著傳聞中才有的魚群。那些圓圓的蛙卵一樣的魚眼和那麼多無聲地翕合的闊大的魚嘴給人以十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