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害怕了。
我問:“奧帕拉到哪裏去了?”
“奧帕拉來了。”老頭看看我,然後起身輕捷地翻上一匹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毛驢。他呶呶嘴,向著他在驢背上雙手摟緊的那個老女人的背影。天很快變了。周圍的一切景物仿佛都像是出自一段感光不足的膠片。我突然領悟到自己是神遊到了某個難以確定其性質的空間狀態去了。這一來,草地、老人、驢都消失了,陽光又重新變得明亮了。我發現自己醉得不十分厲害。不然我就不會騎坐在旅館院子前的木柵上,看一匹栓在蘋果樹下的白馬懶懶地咀嚼草料。陰溝裏的水經過樹陰,使樹陰也帶上了一種朽腐的甘甜味道。馬被役使得已經非常厲害了。瘦骨嶙峋,眼神空洞。我覺得這種空洞是應該逃避的,以免引來惡夢。
我跳下柵欄。來到街上。
又在這座年代並不久遠但卻處處顯得疲憊破敗昏昏沉沉的城鎮中行走。這是今天的黃昏,今天的槐花香氣,而不是夢境。我提醒自己對這一點給予必要的注意。但黃昏暖味的光芒一經垂落下來,這提醒也就顯得無濟於事了。我看見一個退休已經好幾年的同事。我知道他沒死,但在這樣一種環境中遇見他他就我眼中成為鬼魂。他向我招呼時依然顯得拘謹。那副漂亮的眉毛下依然擠著那對細小的總是顯得過於嚴肅的眼睛。雙頰也以過去那種程度深深凹陷。
他用一種兩片錫箔紙互相摩擦那種沙沙的嗓音向我問好了。他告訴我他仍然在搜集民間長詩。幾年前他的一部民間敘事長詩《奧帕拉》寄給某刊。一年後一部由某刊編輯署名的同題長詩在某出版社正式出版。後來他就告病退休了。現在我和他在奧帕拉鎮的街頭不期而遇,他說原來出版的《奧帕拉》隻是有關長詩主人公愛情的部分。現在他已陸續整理了另外四個部分,還有更多的部分等待搜集整理。
我問他以後在哪裏出版,如果有困難,我可以幫一點忙。
他用狐疑的眼光看了我好久,緩緩地搖搖頭,說:“不,我隻是寫下來。不出版了。決不出版了!”他的眼光像舞台燈光一樣變幻了,變得對他眼前的一切充滿蔑視,“現在我是跟一個部落的人們去朝拜聖跡,那個能演唱《奧帕拉》全部的老人預言他將死於歸途,我從他那裏得不到《奧帕拉》全部了,你們也不能得到,我要給他送葬。”
“誰?奧帕拉?”
“那個老人。”我看見他狹小的眼縫裏溢出了淚花。
這時,我們已經見到車站旁邊的曠地上朝聖的人們燃起的篝火。他走近牧民們露宿的營地就消失不見了。隻有那團篝火閃爍,照亮了那群朝聖的牧民,照亮那些男人袒裸的臂膀,嬰兒的明亮眼睛,母親的飽滿乳房。而街道兩旁的樹陰下暗藏著過去未來的自在的時間和一些瘋狂飛舞的蚊蟲。鎮上出來納涼的人們全部聚集在街燈下,幾乎所有人都在用舊幣換取新版人民幣。大多數人手中都有了麵額不一的新錢。新錢在一雙雙手上扇動,發出的聲響猶如一群麻雀受了驚嚇同時騰飛時的聲音一樣。燈光輝耀著激動的人們,奧帕拉因而煥發出烈日下所沒有的生氣。
最後是人們漸漸散盡。我為繞城而過的河水的聲音吸引,來到鎮外。河上是一座橋梁。我過了橋。
來到了對岸的草地上。夜露很涼。腳下的土地很鬆軟。當然我並不期望碰到那個老人,那頭驢。我隻是繞著那座沉默的磨坊久久盤桓,天上星光燦爛。漸漸月亮起來,照亮了河水。我感到身子變得輕盈了。
回到鎮上,白天人們活動引起的塵埃已經落定,涼風習習。登上旅館樓梯時,那木板在腳下吱吱嘎嘎的聲音並未驚動誰人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