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人(1 / 3)

當眼光順著地圖上表示河流的藍色曲線蜿蜒向北,向大渡河的中上遊地區,就已感到大山的陰影中輕風習習。就這樣,已經有了上路的感覺,在路上行走的感覺。

就這樣,就已經看到自己穿行於群山的巨大陰影與明麗的陽光中間,經過許多地方,路不斷伸展。我看到人們的服飾、膚色、口音以及精神狀態在不知不覺間產生的種種變化,於是,一種投身於人生,投身於廣闊大地,投身於藝術的豪邁感情油然而生,這無疑是一種莊

重的東西。

這次旅行,以及這個故事以一次筆會的結束處開始。在瀘定車站,文友們返回成都,我將在這裏乘上另外一輛長途汽車開始我十分習慣的孤獨旅行。這是六月,車站上飛揚著塵土與嘈雜的人聲,充滿了爛熟的杏子的味道,汽車輪胎上橡膠的味道。

現在,我看到了自己和文友們分手時,那一臉漠然的神情。聽到播音員以虛假的溫柔聲音預報車輛班次。這時,一個戴副粗劣墨鏡的小夥子靠近了我。他戰抖的手牽了我的袖口,低聲說:“你要金子嗎?”

我說不要鏡子。我以為他是四處販賣各種低檔眼鏡的浙江人。

他加重語氣說:“金子!”

“多少?”

“有十幾斤砂金。”

而據我所知,走私者往往是到這些地方來收購金子,絕對不在這樣的地方進行販賣,我聳聳肩頭走開了。這時,去成都的班車也啟動了,在引擎的轟鳴聲和廢氣中他又跟上我,要我找個僻靜地方看看貸色。

他十分執拗地說:“走嘛,去看一看嘛。”他的眼神貪婪而又瘋狂。

但他還是失望地離開了我。他像某些精神病患者一樣,神情木然,而口中念叨著可能和他根本無緣的東西,那種使我們中國人已變得喪失理智與自尊的東西的名字:金子。現在,我上路了。天空非常美麗,而旅客們卻遭受著塵土與酷烈陽光的折磨。我還能清晰地看見自己到達丹巴縣城的模樣和丹巴縣城的模樣:建築物和我的麵孔都沾滿了灰塵,都受到酷烈陽光的炙烤而顯得了無生氣。我看見自己穿過下午四點鍾的狹窄的街道,打著哈欠的冷落店鋪,散發著熱氣的房子的陰涼、孤零零的樹子的陰涼。一條幽深陰暗的巷道吸引了我,我聽見了自己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巷道中回響。從第一個門口探出一個中年漢子的腦袋上神情癡呆麻木,眼神更是空空洞洞,一無所有。我從這扇沒有任何文字說明的門前走了過去,我在巷道裏來回兩趟也沒有見到幾個字指點我在哪裏可以登記住宿。從巷道那一頭穿出,我看見空地裏隻剩下我站在陽光底下,注視那一排排油漆已經退盡了顏色的窗戶。

一個身體單薄的孩子出現在我麵前,問我是不是要登記住宿。他伸出藍色血脈顯現得十分清晰的手,牽我進了樓,到了那個剛才有人探出腦袋的房間門前。

“阿爸,生意來了。”

這個娃娃以一種十分老成的口氣叫道。

門咿呀一聲開了,剛才那個男人的腦袋又伸了出來,他對我說:“我想你是來住店的,可你沒有說話我也就算了。”

“真熱啊,這天氣。”

“剛才我空著,你不登記。這陣我要上街打醬油去了,等等吧。我等你們這些客人大半天了,一個也沒等到。現在你就等我十幾分鍾吧。”

我望著他慢吞吞地穿過陰暗涼爽的巷道,進入了微微波動的絢爛陽光中間。他的身影一從我眼光中消失,我的鼻孔中立即撲滿了未經陽光照射的木板和蛛網的味道。這仿佛是某種生活方式的味道。

那孩子又怯生生地牽了牽我的衣角。

“我阿媽,她死了。還有爺爺、姐姐。”他悄悄說。

我伸出手撫摩他頭發稀薄的腦袋,他縮著頸子躲開了。

“你爺爺是什麼樣子?像你阿爸一樣?”

他輕輕地搖搖頭:“不一樣的。”

孩子低下了小小的腦袋,蹬掉一隻鞋子,用腳趾去勾畫地上的磚縫。從走道那頭射來的光線,照亮了他薄薄而略顯透明的耳輪,耳輪上的銀色毫毛。

“我的名字叫旦科,叔叔。我爺爺打死過野人。”

他父親回來了。搭著眼皮走進了房間,門砰一聲關上。我們隔著門板聽見醬油瓶子落上桌麵的聲響,給門落閂的聲響。

孩子踮起腳附耳對我說:“阿爸從來不叫人進我們的房子。”

旦科的父親打開了麵向巷道的窗戶,一絲不苟地辦完登記手續。出來時,手拎著一大串嘩嘩作響的鑰匙,又給自己的房門上了鎖。可能他為在惟一的客人麵前如此戒備而不太好意思吧。

“縣上通知,注意防火。”他訕訕地說。

他開了房門,並向我一一交點屋子裏的東西:床、桌子、條凳、水瓶、瓷盆、黑白電視、電視套子……最後,他揭開枕巾說:“看清楚了,下麵是兩個枕芯。”

我向站在父親身後的旦科眨眨眼,說:“還有這麼多的灰塵。”

這句揶揄的話並沒有在那張泛著油汗的臉上引起任何表情變化。他轉身走了。留下我獨自麵對這布滿石棉灰塵的房間,縣城四周赤裸的岩石中石棉與雲母的儲量十分豐富。許多讀者一定對這種下等旅館有所體驗,它的房間無論空了多久都會留下前一個宿客的氣味與痕跡,而這種氣味隻會令人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倍感孤獨。

那個孩子呆呆地望著我撣掉床鋪上的灰塵,臉上神情寂靜而又憂鬱,我叫他坐下來分享飲料和餅幹。

“你怎麼不上學?”

他包著滿口餅幹,搖搖頭。

“這裏不會沒有學校吧?”我說。

旦科終於咽下了餅幹,說這裏有幼兒園、小學、中學,可他爸爸不叫他上學。

“你上過學嗎?”

我點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我的名字都告訴你了。”

“阿來。”

“我有個表哥也叫阿來。”

“那我就是你表哥了。”

他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幹燥而又清脆,“不,我們家族的姓是不一樣的,我們姓寺朵”

“我們姓若巴。”

“我表哥死了,我們的村子也完了,你知道先是樹子被砍光了,泥石流下來把村子和許

多人埋了。我表哥、媽媽、姐姐……”

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這個內心埋葬著如此創痛的孩子。我打開窗簾,一束強光立即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從窗簾上抖落下來的雲母碎片,這些可愛的閃著銀光的碎片像一些斷續的靜默的語彙在空氣中飄浮,慢慢越過掛在斜坡上的一片參差屋頂。

旦科的眼珠在強光下呈綿羊眼珠那樣的灰色。他在我撩起窗簾時舉起手遮住陽光,現在,現在,他纖細的手又緩緩地放了下來。

“你想什麼?叔叔。”

“哦……給你一樣東西。要嗎?”我問他。

“不。以前阿媽就不叫我們白要東西。以前村口上常有野人放的野果,我們不要。那個野人隻準我爺爺要。別的人要了,他們晚上就進村來發脾氣。”他突然話題一轉,“你會放電視嗎?”不知為什麼我搖了搖頭。

“那我來給你放。”他一下變得高興起來,他爬到凳子上,接通天線,打開開關,並調出了清晰的圖像。在他認真地撥弄電視時,我從包裏取出一疊九寨溝的照片放在他麵前。

“你照的。”

“對。”

“你就是從那裏來的?”

“對。”

他的指頭劃向溪流上古老的磨坊:“你們村子裏的?”

我沒有告訴他那不是我們村子的磨坊。

他拿起那疊照片,又怏怏地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