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說不能要別人的禮物,要了禮物人家就要進我們的房子來了。人家要笑話我們家窮。”
我保證不進他們的屋子旦科才收下了那些照片。然後,才十分禮貌地和我告別,門剛鎖上,外麵又傳來一隻溫柔的小狗抓撓門板的聲響。我又把門打開,旦科又怯生生地探進他的小腦袋,說:“我忘記告訴你廁所在哪個地方了。”
我揚揚手說:“明天見。”
“明天……明天我可能就要病了。”小旦科臉上那老成憂戚的神情深深打動了我,“阿爸說我一犯病就誰也認不出來了。”
這種聰明、禮貌、敏感,帶著纖弱美感的孩子往往總是有某種不幸。
“我喜歡你,你就像我弟弟。”
“我有個哥哥。你在路上見到他了嗎?”見我沒有回答,他輕輕說:“我走了。”我目送他穿過光線漸漸暗淡的巷道。太陽已經落山了,黃昏裏響起了強勁的風聲,從遙遠的河穀北麵漸漸向南。我熟悉這種風聲。凡是林木濫遭砍伐的大峽穀,一旦擺脫掉酷烈的陽光,地上、河麵的冷氣起來,大風就生成了。風暴攜帶塵土、砂粒無情地向人類居住地——無論是鄉村還是城鎮拋灑。離開時,又帶走人類生活產生的種種垃圾去汙染原本潔淨美麗的空曠荒野。我躺在床上,電視裏正在播放係列節目《河殤》,播音員憂戚而飽滿的男性聲音十分契合我的心境,像一隻寬厚的手安撫我入眠。醒來已是半夜了,電視節目早已結束,屏幕上一片閃爍不定的雪花。
我知道自己是做夢了。因為有好一陣子,我盯著熒光屏上那些閃閃爍爍的光斑,張開幹渴的嘴,期待雪花落下來。這時,風已經停了。寂靜裏能聽到城根下大渡河澎湃湧流的聲音。
突然,一聲恐懼的尖叫劃破了黑暗。然後一切又歸於沉寂。寂靜中,可以聽到隱約的幽咽飲泣的聲音,這聲音在沒有什麼客人的旅館中輕輕回蕩。
早晨,旦科的父親給我送來熱水。他眼皮浮腫,臉色晦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
“昨天晚上?”我一邊注意他的臉色,小心探問。他歎了口氣。
“旦科犯病了,昨天晚上。”
“什麼病?”
“醫生說他被嚇得不正常了,說他的神……經,神經不正常。他肯定對你說了那件事,那次把他嚇出了毛病。”
“我想看看他。”
他靜默一陣,說:“好吧,他說你喜歡他,好多人都喜歡他,可知道他有病就不行了。我們的房子太髒了,不好意思。”
屋子裏幾乎沒有任何陳設,地板、火爐、床架上都沾滿黑色油膩。屋子裏氣悶而又暖和。這一切我曾經是十分熟悉的。在我兒時生活的那個森林地帶,冬天的木頭房子的回廊上幹燥清爽,充滿淡淡陽光。而在夏季,森林裏濕氣包裹著房子,回廊的欄杆上晾曬著獵物的皮子,血腥味招引來成群的蒼蠅,那時的房子裏就充滿了這種濁重的氣息——那是難得洗澡的人體,以及各種經久不散的食物的氣息。就是在這樣晦暗的環境中,我就聆聽過老人們關於野人的傳說。而那時,我和眼下這個孩子一樣敏感,嬌弱,那些傳說在眼前激起種種幻象。現在,那個孩子就躺在我麵前。在亂糟糟一堆衣物上枕著那隻小腦袋,我看著他淺薄柔軟的頭發,額頭上清晰的藍色血脈。看著他慢慢睜開眼睛。有一陣子,他的眼神十分空洞,過了又一陣,他才看見了我,蒼白的臉上浮起淺淡的笑容。
“我夢見哥哥了。”
“你哥哥。”
“我還沒有告訴過你,他從中學裏逃跑了,他沒有告訴阿爸,告訴我了。他說要去掙錢回來,給我治病。我一病就像做夢一樣,淨做嚇人的夢。”小旦科掙紮著坐起身來,瘦小的臉上顯出神秘的表情,“我哥哥是做生意去了。掙到錢給阿爸修一座房子,要是掙不到,哥哥就回來帶我逃跑,去有森林的地方,用爺爺的辦法去逮個野人,叔叔,把野人交給國家要獎勵好多錢呢,一萬元!”
我把泡軟的餅幹遞到他手上,但他連瞧都不瞧一眼。他一直在注意我的臉色。我是成人,所以我能使臉像一隻麵具一樣隻帶一種表情。而小旦科卻為自己的描述興奮起來了。臉上泛起一片紅潮。“以前我爺爺……”小旦科急切地敘述有關野人的傳說,這些都和我早年在家鄉聽到過的一模一樣。傳說中野人總是表達出親切人類模仿人類的欲望。他們來到地頭村口,注意人的勞作、娛樂,進行可笑模仿。而被模仿者卻為獵獲對方的願望所驅使。貪婪的人通過自己的狡詐知道,野人是不可以直接進攻的,傳說中普遍提到野人腋下有一塊光滑圓
潤的石頭,可以非常準確地擊中要擊中的地方;況且,野人行走如飛,力大無窮。獵殺野人的方法是在野人出沒的地方燃起篝火,招引野人。野人來了,獵手先是怪模怪樣地模仿野人戒備的神情,野人又反過來模仿,產生一種滑稽生動的氣氛。獵手歌唱月亮,野人也同聲歌唱;獵手歡笑,野人也模仿那勝利的笑聲。獵手喝酒,野人也起舞,並喝下毒藥一樣的酒漿。傳說野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喝下這種東西時臉上難以抑製地出現被烈火燒灼的表情。但接近人類的欲望驅使他繼續暢飲。他昏昏沉沉地席地而坐,看獵人持刀起舞,刀身映著冰涼的月光,獵人終於長嘯一聲,把刀插向胸口,獵人倒下了,而野人不知其中有詐。使他的舌頭、喉嚨難受的酒卻使他的腦袋漲大,身子輕盈起來。和人在一起,他感到十分愉快,身體碩壯的野人開始起舞,河水在月光下像一條輕盈的緞帶,他拾起鋒利的長刀,第一次拿刀就準確地把刀尖對準了獵手希望他對準的方向,刀楔入的速度非常快,因為他有非常強勁的手臂。
傳說中還說這個獵人臨終時必然發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種叫喊。這是人類寬恕自己罪孽的一種獨特方式。
傳說講完了。小旦科顯得很倦怠,陽光穿過窗欞照了進來。這地方那可怕的熱氣又在開始蒸騰了。
旦科說:“阿爸說人不好。”
“不是都不好。”
旦科笑了,露出一口稚氣十足的雪白整齊的牙齒:“我們要變成壞人,哥哥說壞人沒人喜歡,可窮人照樣沒人喜歡。”
他父親回來中止了我們的談話。
我忍不住親了親他的小額頭說:“再見。”
旦科最後囑咐我:“見到哥哥叫他回來。”
他父親說:“我曉得你什麼話都對這個叔叔講了,有些話你是不肯對我說的。”
語調中有一股無可奈何的淒涼。
孩子把一張照片掏出來,他爭辨說:“你看,叔叔老家的磨坊跟我們村子裏的那座一模一樣。”濁重的大渡河水由北而南洶湧流過,縣城依山傍河而建。這些山地建築的曆史都不太長,它的布局、色調,以及建築的質量都充分展示出急功近利、草率倉促的痕跡。我是第一次到達這個地方,但同時又對它十分諳熟。因為它和我在這片群山中抵達的許多城鎮一模一樣。它和我們思想的雜亂無章也是十分吻合的。
僅僅半個小時多一點,我已兩趟來回走遍了狹窄曲折的街道。第一次我到車站,被告知公路塌方,三天以後再來打聽車票的事情。第二次我去尋找鞋店。第三次走過時有幾個行人的麵孔已經變得熟識了。最後我打算到書店買本書來打發這幾天漫長的日子,但書店已經關了。
這時是上午十一點半。
“書店怎麼在上班時間關門,這個地方!”因為灰塵,強烈的陽光,前途受阻,我心中有火氣升騰。
終於,我在一家茶館裏坐了下來。
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無論是茶館的布置、它的清潔程度、那種備受烈日照射地區特有的萎靡情調。隻有衝茶的井水十分潔淨,茶葉一匹匹以原先的植株上的形態舒展開來。我沒有租茶館的武俠小說,我看我自己帶的書《世界野人之跡》,一個叫邁拉·沙克利的英國人寫的。第四章一開始的材料就來自《星期日郵報》文章《中國士兵吃掉一個野人》,而那家報紙的材料又來自我國的考古學雜誌《化石》。這引起我的推想,就在現在這個茶館坐落的地方,百年之前肯定滿被森林,野人肯定在這些林間出沒,尋找食物和潔淨的飲水。現在,茶館裏很安靜,那偶爾一兩聲深長的哈欠可能也是過去野人打過的深長哈欠。這時,我感到對麵有一個人坐下來了,感到他的目光漸漸集中到了我的書本上麵。我抬起頭來,看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了那張野人腳印的照片上。這個人給我以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個人又和這一地區的大部分人一樣皮膚粗糙黝黑,眼球渾濁而鼻梁一概挺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