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他驚喜地說,“是你的書嗎?”他抬起頭來說。
“對。”
“啊,是你?”
“是我,可你是誰?”
“你不認得我了?”他臉上帶著神秘的神情傾過身子,口中的熱氣直撲到我臉上。我避開一點。他說:“金子!”
我記起來了。他是我在瀘定車站遇見的那個自稱有十幾斤金子的人,加上他對野人的特別興趣,我有點知道他是誰了。
我試探著問:“你是旦科的哥哥。”
“你怎麼知道?”他明顯吃了一驚。
“我還知道你沒有什麼金子,隻有待會兒會放出來的屁。”不知為什麼我一下子對這個年輕人顯得嚴厲起來了,“還有你想捕捉野人的空想。野人是捉不住的!”我以替野人感到驕傲的口吻說。
“能捉到。用一種竹筒,我爺爺會用的方法。”
他得意地笑了,眼中又燃起了幻想的瘋狂火苗,“我要回家看我弟弟去了。”
我望著他從其中很快消失的那片陽光,感到瀝青路麵變軟,鼓起焦泡,然後緩緩流淌。我走出茶館,一隻手突然拍拍我的肩膀:“夥計!”是一個穿製服的胖子。他笑著說:“你拿了一個高級照相機啊。”那懶洋洋的笑容後麵大有深意。
“珠江牌不是什麼高級照相機。”
“我們到那邊陰涼地坐坐吧。”
我們走向臨河的空蕩蕩的停車場,惟一的一輛卡車停放在那裏的時間看來已經很久。
我背倚著卡車輪胎坐下來,麵向滔滔的大渡河水。兩個製服同誌撇開我展開了別出心裁的對話。
“昨天上麵來電話說一個黃金販子從瀘定到這裏來了。他在車站搞倒賣,有人聽見報告了。”“好找,到這裏來的人不多,再說路又不通了。”
胖子一直望著河麵。
瘦子則毫不客氣地逼視著我,他說:“我想我們已經發現他了。”
兩人的右手都捂住在那種製服的寬敞的褲兜裏,但他們的手不會熱得難受,因為他們撫弄著的肯定是某種冰涼的具有威脅性的金屬製品。而我的鼻腔中卻充滿了汽車那受到炙烤後散發出的橡膠以及油漆的味道。
我以我的采訪證證實了身份後,說:“到處聲稱有十幾斤金子的人隻是想象自己有那麼富有。”“你是說其實那人沒有金子?”胖子搖搖頭,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
“嗨,你們知道野人的傳說嗎?”
“知道一點。”
“不久前,聽說竹巴村還有野人,那個村子裏連娃娃都見過。”
“竹巴村?”
“這個村子現在已經沒有了。”
“泥石流把那個村子毀了,還有那個女野人。”
我又向他們詢問用竹筒捕捉野人是怎麼回事,他們耐心地進行了講解。原來這種方法也和野人竭力模仿人類行為有關。捕捉野人的人事先準備兩副竹筒,和野人接近後,獵手把一副竹筒套在自己手上,野人也撿起另一副竹筒套上手腕。他不可能知道這副竹筒中暗藏精巧機關,戴上就不能褪下了。隻能任人殺死而無力還擊了。
“以前殺野人多是取他腋下那塊寶石。”
“吃肉嗎?”
“不,人怎麼能吃人肉?”
他們還肯定地告訴我,沿河邊公路行進十多公裏,那裏的廟子裏就供有一顆野人石。他們告辭了,去搜尋那個實際上沒有黃金的走私犯。我再次去車站詢問,說若是三天以後不行就再等到三天以後。這幫助我下定了徒步旅行的決心。
枯坐在旅館裏,望著打點好的東西,想著次日在路上的情形,腦子裏還不時湧起野人的事情,這時,虛掩的門被推開了。旦科領著他哥哥走了進來。我想開個玩笑改變他們臉上過於嚴肅的表情,但又突然失去了興致。
“明天,我要走了。”
他們沒有說話。
“我想知道野人和竹巴村裏發生的事情。”
他們給我講了已死的女野人和他們已經毀滅的村子的事情。那個野人是女的,他們又一次強調了這一點。她常常哭泣,對男人們十分友善,對娃娃也是。竹巴村是個隻有七戶人家的小村子,村民們對這個孤獨的女野人都傾注了極大的同情。後來傳說女野人與他們爺爺有染。而女野人特別願意親近他們爺爺倒是事實。
“爺爺有好長的胡子。”
後來村子周圍的樹林被上千人幾年就砍伐光了。砍伐時女野人走了,砍伐的人走後,女野人又回來了。野人常為饑餓和再難得接近爺爺而哭泣。野人肆無忌憚的哭聲經常像一團烏雲籠罩在村子上麵,給在因為幹旱而造成的貧困中掙紮的村民帶來了不祥的感覺。於是,村裏人開始仇恨野人了,他們謀劃殺掉野人。爺爺不得不領受了這個任務,他是村裏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最為出色的獵手。
爺爺作了精心準備,可野人卻像有預感似地失蹤了整整兩個月,直到那場從未見過的暴雨下來。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剛亮,人們就聽見了野人嗥叫的聲音,那聲音十分恐懼不安。她打破了以往隻在村頭徘徊的慣例,嗥叫著,高揚著雙手在村中奔跑,她輕易地就把那隻尾隨她吠叫不止的狗摜死在地上了,人們這次是非要爺爺殺死這個野人不可了。她剛剛離開,久盼的雨水就下來了,可這個災星恰恰在此時回來想激怒上天收回雨水。
“阿媽跪在了阿爸麵前,她的阿爸我們的爺爺麵前,說殺死了這個女野人肯定村裏的女人都會愛他。”
爺爺帶著竹筒出現在野人麵前。這時,嘩嘩的雨水聲中已傳來山體滑動的聲音。那聲音隆隆作響,像預示著更多雨水的隆隆雷聲一模一樣。人們都從自家窗戶裏張望爺爺怎樣殺死野人。爺爺一次又一次起舞,最後惹得野人摜碎了竹筒。她突然高叫一聲,把爺爺夾在腋下衝出村外。兩兄弟緊隨其後,在村外的高地上,野人把爺爺放了下來,臉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雨水順著她成為細綹的毛發淋漓而下,女野人張開雙臂,想替爺爺遮住雨水。這時,爺爺鋒利的長刀卻紮進了野人的胸膛。野人口中發出一聲似乎是極其痛苦的叫喊。喊聲餘音未盡,野人那雙本來想庇護爺爺的長臂緩緩卡住了爺爺的身子。爺爺被高高舉起,然後摜向地上的樹樁。然後,野人也慢慢倒了下去。
這時,泥石流已經淹沒了整個村子。
旦科說:“磨坊也不在了,跟你老家一樣的磨坊。”
“這種磨坊到處都有。”
他哥哥告訴他說。
第二天早上我徒步離開了那個地方,順路我去尋訪那個據說供有野人石頭的寺廟。寺廟周圍種著許多高大的核桃樹。一個僧人站在廟頂上吹海螺。螺聲低沉幽深,叫人想到海洋。他說廟子裏沒有那樣的東西。石頭?他說,我們這裏沒有拜物教和類似的東西。
三天後,我在大渡河岸上的另一個縣城把這次經曆寫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