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1 / 3)

有三天時間,我因為一點小病在唐克鎮上睡覺和寫作,加上一些消炎藥,病痊愈了。三天後,幾個同伴轉了一個大圈回來接我。我們又一起上路了。汽車沿著黃河向西疾駛。上午的太陽在反光鏡裏閃爍不定。汽車引擎的顫動,車輪在平整大道上的震動,通過方向盤傳到手上。我感覺到活力又回到了體內。一口氣開出四五十公裏後,公路離開寬廣平坦的河邊草灘,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在山丘半腰,我停下來,該把車還給真正的司機來駕駛了。

大家都從車裏鑽出來,活動一下身子,有意無意眯縫著眼睛眺望風景。剛剛離開的小鎮陷落在草原深處,因為距離而產生出某種本身並不具有的美感。在山丘的下方,平緩漫漶的河流在太陽照射下有了些微的暖意。大家在草地上坐下來,身邊的秋草發出細密的聲音。那是化霜後最後一點濕氣蒸發的聲響。空氣中充滿了幹草的芬芳。

當大家抽完一支煙,站起身來拍掉屁股上的草屑準備上路的時候,一個皮毛光滑肥碩無比的屁股扭動著出現在眼前。一隻旱獺從河裏飲水上來,正準備回到山坡上幹燥的洞穴。旱獺扭動著肥碩的身體往坡上走,密密實實的秋草在它身前分開,又在身後合攏。我從車裏取出小口徑步槍,從後麵向那扭動最厲害的部位開了一槍。清脆的槍聲乘著陽光飛到很遠的地方,鼻子裏撲滿了新鮮刺激的火藥味。旱獺卻不見了蹤影。我感到自己打中了它。但在它應聲蹦起然後消失的那個地方連一星血跡都沒有留下。

汽車駛下山丘,繼續在黃河兩邊寬闊草灘上穿行。直到中午時分,才又爬上了另一座山丘。汽車再次停下來。現在到了午餐時間。一大塊軍用帆布上擺開了啤酒、牛肉和草原小鎮上回民飯館裏出售的幹硬的餅子。吃飽喝足以後,躺在山坡上那些幹燥的秋草中,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情。陽光幹淨溫暖,一無阻滯地從藍天深處直瀉在頭發、眼瞼和整個身體上,是一種特別的沐浴方式。隨風搖動的秋草,輕輕地拂在臉上,手上,給人帶來一種特別的快感。這一切都使整個身心都像身下的草原沃土一樣鬆軟。而在山坡下,眾多的水流在草原上縱橫交錯,其間串連著一個又一個平靜的水淖。所有水麵都在閃閃發光。都像我們陽光下的身體一樣溫軟無邊。

一點來由沒有,我卻感到水裏那些懶洋洋的魚。

水裏的魚背梁烏黑,肚腹淺黃。魚啞默無聲,漂在平靜的水裏,像夢中的影子一樣。這些魚身上沒有鱗甲,因此學名叫做裸鯉。在上個世紀初,若爾蓋草原與另外幾個草原統稱鬆藩草原,因此這魚的全稱是鬆潘裸鯉。我躺在那裏冥想的時候,同伴們已經打開切諾基後備箱,準備魚線魚鉤與魚餌了。這些東西,和槍與子彈一樣是草原旅行的必備之物。我們一行四個人組成了一個宗教調查小組。現在卻要停在草原深處漁獵一番。兩個人要爬到山丘更高處,尋找野兔旱獺一類的獵物。我和貢布紮西下到河邊釣魚。

對我而言,釣魚不是好的選擇。

草原上流行水葬,讓水與魚來消解靈魂的軀殼,所以,魚對很多藏族人來說,是一種禁忌。此行我就帶著中央民族大學教授丹珠昂奔寄贈的一本打印規整的書稿,主要就是探討了藏族民間的禁忌與自然崇拜。其中也討論到關於捕魚與食魚的禁忌。他在書中說,藏族人在舉行傳統的驅鬼與驅除其他不潔之物的儀式上,要把這些看不見卻四處作崇的東西加以詛咒,再從陸地,從居所,從心靈深處驅逐到水裏。於是,水裏的魚便成了這些不祥之物的宿主。我當然見過這樣的軀除與咒詛的儀式,卻沒有想過它與有關魚的禁忌間有著這樣的關係。總而言之,藏族人不捕魚食魚的傳統已經很久很久了。但在二十世紀的後五十年裏,我們已經開始食魚了。包括我自己也是一個食魚的藏族人了。雖然魚肉據稱的那種鮮嫩可口,在這口裏總有種腐敗的味道。

今天的分工確實不大對頭。

兩個對魚沒有禁忌的漢族人選擇了獵槍,他們弓著腰爬向視線開闊的丘崗,我跟紮西下到了河灘上。腳下的草地起伏不定,因為大片的草原實際上都浮在沼澤淤泥之上。雖然天氣晴好,視野開闊,但腳下的起伏與草皮底下淤泥陰險的咕嘟聲,使即將開始的釣魚帶上了一點恐怖色彩。

紮西問我:你釣過魚嗎?

我搖搖頭。其實我也想問他同樣的問題。他的失望中夾雜看惱怒:我還以為你釣過魚呢!

我當然沒有問他為什麼會這麼想。因為在很多其實也很漢化的同胞的眼中,我這個人總要比他們都漢化一點點。這無非是因為我能用漢語寫作的緣故。現在我們打算釣魚,但我好像一定要比他先有一段釣魚的經曆。

紮西又問我:你真沒有釣過?

我肯定地點點頭。

紮西把手裏提著的一個罐頭盒子魚餌塞給我:那我跟他們去打獵。這個身體孔武的漢子在草灘上飛奔,躍過一個個水窪與一道道溪流時,有力而敏捷。看到這種身姿使人相信,如果需要的話,他是可以與獵豹賽跑的。但現在,他卻以這種孔武的姿勢在逃避。

在一道小河溝邊,我停了下來。

河溝裏的水很小,陽光穿透水,斑斑駁駁地落在河底。河的兩邊,很多紅色白色的草根在水中飄拂。河底細小砂粒而不是水的流淌,使小河有了窸窸窣窣的流淌聲。河麵不寬,被岸束腰的地方,原地起跳便可以一躍而過。所以,隨便從身邊折一枝紅柳綁上魚線就可垂釣了。

主人心裏起膩是往魚鉤上穿餌的時候。罐頭盒子打開,肥肥的黑土與綠綠的菜葉中間,小指粗細的蚯蚓在其中蠕動不已。一根蚯蚓被攔腰掐斷時,立即流溢出很多黏稠的液體,紅綠相間粘在手上。一根魚線上有兩隻魚鉤,上完一隻,我在身邊的草上擦淨雙手,又開始了第二隻。第二隻上好後,我長舒了一口氣,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用看起來瀟灑純熟的姿式甩動魚杆,把魚鉤投向河麵。可惜的是,河麵太窄。用魚鉤和

鉤上的蚯蚓加上小小鉛墜,拖著魚線,發出細細的尖嘯,越過河麵,落到對岸的草叢中了。收回魚杆,一隻魚鉤上的餌已經不見了。隻好再掐死一蚯蚓,忍著惡心看它身體內部黏稠的液體沾滿我的手指。那液體是墨綠色的,其間有兩三星鮮紅的血。我戴上墨鏡,那種顏色便不太刺激了。這回,我把魚鉤投到了水裏,看到魚餌劃過河底一塊又一塊明亮的太陽光斑,慢慢落到了清淺的河底。然後,又隨著砂礫一起,慢慢往下遊流動。挎著一隻軍用挎包,裏麵裝著魚餌和備用的魚線魚鉤,我跟隨著流動的魚餌慢慢往下遊走去。

流水很快便把蚯蚓化解於無形。先是黏糊糊的物質被掏空,剩下一段慘白的皮在水裏輕飄飄地浮遊,然後,那皮也一點點溶化在水裏。物質作為蚯蚓形式的存在,就此消失了。每順河走出一兩百米,就要換一次魚餌。如是五六次,我已經能平靜從容地掐斷蚯蚓,將其穿上魚鉤,從手上到心裏都沒有特別的反應了。這時,遠處的山丘上傳來兩響清脆的槍聲。槍聲貼地而走,就像子彈直接從身邊掠過一樣。我離他們已經相當遠了,卻仍然看到他們隨著槍響應聲而起,向前撲去。魚鉤沉在水裏,滿耳都是細細的砂石在水底流動的沙沙聲,秋草在陽光下失去最後一點水分時發出的輕輕的嗶剝聲。水衝刷著魚線,魚杆把輕輕的震顫傳達到手心。紅柳枝條握在手裏,有些粗糙,換一把手,馬上就能感到陽光留在上麵的溫暖。三個人在山丘上散開,在灌叢裏出出進進。因此我知道,那兩槍沒有擊中獵物。旱獺安全地回到地下的迷宮裏去了。不一會兒,便有青色的煙升起來。三個人的身影在煙霧裏進進出出。這會兒,他們必須受到煙薰火燎。他們想把燃在旱獺洞口的煙煽到地洞裏去。指望著旱獺受不了煙薰從地下迷宮裏逃出來。旱獺的地下宮殿構造相當複雜。就算旱獺忘了為其宮殿建造一些隱秘的通風口的話,要把往上的煙,一點點煽進洞,也是一項將耗掉非常多時間的工作。那些專業的獵人因此帶有專門的鼓風工具。但我的三個夥伴沒有。結果無非是他們會被自己生的煙薰得比旱獺還慘。在對待走獸方麵,我至少有準專業獵人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