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魚(2 / 3)

鉤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突然覺得手上一沉,心裏也陡然一驚。是魚咬鉤了嗎?我看看水裏,魚鉤與墜子都不在清淺的水底了。它順著水流鑽進了腳底的草皮下。大股水流在即將鑽進草皮下時,打起了一個不大的漩渦。從漩渦中央傳來了一頭被殺的牛即將咽氣時,喉嚨深處發出的那種咕嚕聲。城裏的房子裏,下水道偶爾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魚鉤和上麵的餌就從那裏被吸了進去。我提提手裏的魚鉤,立刻感到上麵墜著了一個沉沉的重物。

魚!

一些密宗道行高深的喇嘛曾告訴我,他們在密室裏閉關觀想時,會看到一個金光閃閃的藏文字母或者某個圖像。我沒有修習過密宗的課程,魚這個詞卻立刻就映現在腦門前。隻是它一點也不金光閃閃。

魚!這個詞帶著無鱗魚身上那種黏乎乎滑溜溜的暗灰色,卻無端地帶給人一種驚悚感。

於是,我聽到自己驚詫多於快樂的聲音:魚!

於是,好沉的一條魚便被提出了水麵。魚在空中撲騰著,通身水光閃爍。使它離開生命之水那片刻時間帶上了一種歡快的味道。我一鬆手,魚落在草叢中,身上閃爍的水光消失了,迅即又回複了那種滑溜溜黏乎乎的灰暗本色。一種讓人疑慮重重的顏色。向魚接近的時候,我有種正接近腐屍的感覺。

這是我第一次鉤魚。

魚鉤出水後,一動不動的躺在草叢裏,把強吞進嘴裏的鉤取出來,便成為恐懼色彩相當強烈的一個過程。魚還未抓到手裏,那雙鼓突悲傷的眼睛讓你不敢正視。於是,便抬舉眼看天。空中輕盈地浮動著一些絮狀的破碎雲彩。雲在眼中飄動時,魚的身軀抓在手上,然後,又滑出去了。我不知道是魚在掙紮,還是那種可疑的泫滑使我自己主動把手鬆開了。魚側躺在那裏,嘴巴艱難地一張一合。嘴角那裏有些血泡湧出,眼中認命而又哀怨的神情漸漸黯淡。鬆手的惟一結果隻是,我必須從草叢中再一次將其抓到手上。這次,我用的勁很大,手掌被堅硬的魚鰭劃開了一道口子。當我把深深紮在魚喉嚨深處的鉤扯出來時,魚的淡血與我的稠血混在了一起。

我看過別人在草原鉤魚,所以知道接下來的一個步驟應該是:折一根韌性十足的細柳枝,從魚的一側鰓幫穿進去,從嘴裏拉出來。用這種方式,把鉤上來的魚一條條串連起來,十分便於搬運與攜帶。但我隻希望自己在草原上鉤魚,而不指望自己鉤到那麼多的魚。所以,我才在下意識中選擇了這條清淺的小溪。而在不遠處,一條真正的大河波光粼粼。

問題是,在這輕淺的溪流中偏有魚在我不經意間上鉤了!我保證,即或在潛意識深處,也沒有讓魚上鉤的期望。

上好魚餌,我走到溪邊,看看剛才起魚的那個地方,確實看不出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一小股水打著旋,發出被殺的牛臨死前那費勁的咕咕的吞咽聲,消失在腳底的草皮下麵。使勁跺一跺腳,草皮顫動幾下,複又歸於堅韌的平靜。於是,我把魚餌很準確地投到那個小小的漩渦之中。魚餌旋轉了幾圈鑽到草皮下去了。

魚餌剛從眼前消失,手上又是過電似的一麻,魚杆差點從手裏掉到草地上了。接下來純

粹是本能地把魚杆猛然一甩。水麵上啪噠一聲,一朵水花開過。又一條魚便沉沉地在空中飛行了。魚掠過我頭頂的時候,肚皮上那種黃疸病人般的土地黃色在陽光的輝映下有一瞬間變成了耀眼的金色。我不知道自己嘴裏發出的聲音屬於驚叫還是歡呼。這時,飛在空中的魚脫離了魚鉤,沉沉地落在了不遠處的草地上。我走去一看,魚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那雙鼓突出來的雙眼死盯著人,我覺得背上有點發麻。

再回到溪邊,又從老地方投下魚鉤,很快魚就咬鉤了。

就這樣,我一口氣從那漩渦下麵的某個所在扯出來十多條魚。每一條都像是一個年齡組的青年人,長得整整齊齊。看看亂七八糟躺在地上的魚,再看看四周無聲無息間或翻起一兩隻氣泡的沼澤,覺得許多魚從這麼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來從容赴死,確實讓人感到有種陰謀的味道。陰謀!這念頭像閃電一樣從腦海中一掠而過。是我自己讓它從腦門上一掠而過的。如果我讓這個念頭駐留下來,可能此生再也沒有機會打破關於魚的文化禁忌了。

我們不斷投入行動,就是不想停下來思考。

今天的行動,就是不斷把魚餌投進小小的水潭(現在我相信堅韌的草皮掩蓋下就是一個小而深的水潭),看到底有多少傻瓜樣的魚受命運的派遣前來慷慨赴死。秋天的魚沉在深水裏,又肥又懶。又貪婪地把魚餌帶魚鉤整個吞進肚裏。想到這裏,我回頭望望身後草地上那些懶懶地躺著等死的魚,心裏竟生出些莫名的仇恨與恐懼。

我不知道為什麼又往魚線上綁上了一隻魚鉤。上好餌後,三隻魚鉤慢慢沉到水下,又慢慢漂向那個漩渦,慢慢被吸進那個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水潭。我大口地呼吸,以使自己鬆馳下來。同時想像魚餌慢慢在無底的水中墜落,落在一條魚的麵前,那條魚一動不動。魚餌有些失望,再繼續往暗黑的深處下墜。想著那種下墜,我的身子也有些飄飄然的輕盈了,四周的黑暗卻讓人害怕。當我想把魚杆提起來時,一條魚很猛地撲住了魚餌。我不知道它為什麼要這麼狠地撲向魚餌。即便是撲向死亡本身也用不著這麼大的力量。魚把餌和餌包藏的鉤吞下去後,便靜靜地一動不動了。我繼續等待。第二條魚上鉤了,之後,又安安靜靜地漂在水裏,一點也不掙紮,不想逃離死亡。

還有第三隻餌沒有被吞下。

魚上鉤是手中的感覺,所以,我一直在悠閑地觀望遠處山丘上那三個薰旱獺的家夥在無謂地忙活。山丘上的煙已經很淡了。看來他們已經放棄了無效的勞碌。開始用隨車攜帶的軍用鐵鍬開掘地道。這是一個更浩大的工程,因為旱獺的洞穴在地下一米左右蜿蜒曲折至少也有一二百米。

看上去很笨的旱獺很聰明,這些看上去靈活敏感的魚麵對魚餌卻表現得這麼不可思議。這不,第三隻鉤上又有一條魚撲上來了。往上起魚的時候,三條魚把杆子都墜彎了。三條魚一起離開水麵。一起開始掙紮,差點使魚杆落到水裏。我知道它們這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再回到水裏,而我當然不會同意。於是發一聲喊,用力一擺魚杆。三條魚便沉甸甸地落到了腳前的草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