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它們一旦落到草地上便不再掙紮了。
我對魚,這些獵獲對象的一切都很注意。不是一般注意。而是非常注意,帶著非常敏感的非常注意。甚至對並不存在的一切都非常敏感地注意著。
這回,我注意到魚一旦落在草叢中便不再掙紮了。有些魚離水實在很近,隻要弓起脊背,挺一下身子,輕輕一個魚們都很在行的彈跳,就回到一溪秋水中了。當草原開始變成一片金黃時,流水便日漸冰涼,那些大群大群的候鳥離開了。魚們便像潛艇一樣,沉到很深的地方,那些地方黑暗而又溫暖。在冬天將臨的時候,選擇明亮就相當於選擇冰凍。但這些魚從很深的地方被釣起來,躺在草叢裏一動不動,仿佛不知道身邊就是能使其活命,使其安全的所在。它們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好像存心要用眾多死亡來考驗殺戮者對自身行為的承受極限。
我今天釣魚是為了戰勝自己。在這個世界,我們時常受到種種鼓動,其中的一種,就是人要戰勝自己,戰勝性情中的軟弱,戰勝麵對陌生時的緊張與羞怯,戰勝文化與個性中禁忌性的東西。於是,我們便能無往而不利了。現在,我初步取得了這種勝利。而且,還想讓同伴們都知道這種勝利。於是,便揮舞著雙手,向他們大聲叫喊起來。
他們停止了辛苦的挖掘,直起腰來,向我這裏瞭望。我一手抓起一條魚,叫喊著揮舞。差不多兩公裏遠的距離,他們不會看到我手中的魚,但我相信他們可能會看到魚的閃光。魚體表那層泫滑的物質確實會在當頂的太陽下閃閃發光。他們站在小丘頂上向這邊瞭望。在他們背後,西邊的天空中,出現了一座座山峰一樣的雨雲。中央墨黑一團,電光閃閃,四周讓陽光鑲上了一道耀眼的金邊。隨著隆隆的雷鳴聲,那團烏雲往東而來。河麵上有風走過。直立的秋草慢慢弓下身子。懸垂的魚線也被吹出了好看的弧度。
魚又上鉤了。
我暗暗希望這是最後一條。
但是,又一條魚上鉤了。我仍然希望這是最後一條,心裏卻明白,還有很多魚等在一個隱秘的地方,正在等待來受死。果然,第三條魚又上鉤了!
三條魚起出水麵時仍然隻在離開河水時做了一點象征性的掙紮。然後,便與別的魚一起靜靜地躺在草叢中了。那麼多垂死的魚躺在四周,陽光那麼明亮,但那不大的風卻吹得人背心發涼。
我再一次向同伴們呼喊,叫他們趕快拿家夥來,來裝很多的魚。我實在是想離開這段河岸了。一股小小的水流裏,怎麼可以有這麼多這麼大的魚?魚們上鉤的速度好像越來越快了。於是,每提起一杆魚,我都向他們呼喊一次。
我不知道烏雲是什麼時候籠罩到頭頂的。這時上餌,下鉤,把咬鉤的魚提出水麵隻是一種機械的動作了。因為不是我想釣魚,而是很多的魚排著隊來等死。原來隻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想活的人,想不到居然還有這麼多想死的魚。這些魚從神情看,也像是些崇信了某種邪惡教義的信徒,想死,卻還要把剝奪生命的罪孽加諸於別人。
我的心中的仇恨在增加。
頭頂的天空被翻滾的烏雲罩住了,清亮的水麵立即變得黯淡。這時的我,臉上肯定帶著凶惡的表情,狠狠地把魚餌投進麵前那個小小的漩渦中。水流變得像烏雲一樣墨黑的時候,那裏好像是地獄的入口。魚們仍然在慷慨赴死。
夥伴們行進的很緩慢,他們小心翼翼地在沼澤之間尋找著路徑,這倒不是像傳聞中那樣,任何一個人被淤泥吸住了腳,便會遭受滅頂之災。事實上是,這些出身於這片荒野,又進了城的人,害怕又臭又黏的淤泥弄髒了漂亮的鞋子。
我的孤獨與恐懼之感卻有增無減。
雷聲在頭頂震響,越來越大的風撕扯著頭發與衣服。河麵上的水被吹起來。水珠重重地射在臉上。想張嘴呼喊,但卻讓狂風咽得喘不過氣來。魚們還在前赴後繼,有增無減,邪了門了!見了鬼了!死神獰笑著露出真麵目了!我聽見自己咬牙切齒地說,來吧,狗日的你們來吧。我聽見自己帶著哭聲說:來吧,狗日的你們來吧,我不害怕!
我聽見自己說:我不相信你們也不害怕。是,我害怕,可是,你們不害怕就來吧!
就在人都快要瘋狂的時候,不是潭裏的魚沒有了,而是那個裝魚餌的馬口鐵皮的罐頭盒子終於空了。我頹然坐在地上,手一鬆,短短的一段魚杆,便順水漂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大聲哭了起來。因為,頭頂上那座高及天頂的雲山便崩塌下來。雷聲停了,閃電也停了。四周像是沉重的黃昏景象。我的同伴,和寬廣的草原都從四周消失了。甚至連風的聲音都聽不見。很壓抑的黑暗。很讓人毛骨悚然的安靜。剛才被大風壓倒在地的秋草又嚓嚓地直起身來。這時,我聽見一種低沉的聲暗:咕,咕,咕。像鴿子的聲音。但我馬上就肯定這不是鴿子的聲音,而是……而是魚!
是魚在叫!
從來沒有聽說過魚會叫!
但我馬上意識到這是魚在叫!很艱難,很低沉的聲音:咕,咕,咕咕。不是鴿子叫,而是腳踩在一塊腐爛中的皮革上發出的那種使人心悸的聲音。踩到那樣一塊皮子時,你會覺得是踐踏了一具死屍。現在,好像所有這些將死未死的魚都叫起來。它們瞪著那該死的閉不上的眼睛,大張著渴得難受的嘴巴,費力地吞咽低低的帶著濃烈硝煙味的濕潤空氣。吞一口氣,嘴一張:咕。再吞一口氣,嘴再一張:咕。
那麼多難看的魚橫七豎八在草叢中,這裏一張嘴:咕。那裏一張嘴:咕。
我不能想像要是雨水不下來,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我坐在草地上,一動不動。烏雲把天空壓得很低。如果站起身來,身子好像就會頂到天空,就會觸及到滾動不息的烏雲裏蛇一樣蜿蜒的電流。又是一聲震得我在地上跳動一下的炸雷,然後,烏雲像一個盛水的皮囊打開了口子,雨水夾著雪霰劈頭蓋腦地打下來。那一下又一下清晰的痛楚讓我恢複了正常的感覺。
當雪霰消失,隻剩下雨水的時候,我幹脆趴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淋了一身。同時,我想自己也痛痛快快地以別人無從知曉、連自己也未必清楚意識到的方式痛哭一場。但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哭終於戰勝了自己,還是哭自己終於戰勝了自己。或者是哭著更多平常該哭而未哭的什麼。
很快烏雲便攜帶的巨大能量與豐富的水分,被西風推動著,往東去了。太陽又落在了眼界中的天下萬物身上。冰涼的身體又慢慢感到了溫暖。
三個同伴終於到了。
他們抬著柳條筐四處收撿那些魚,竟然裝了兩個人抬起來都很沉的滿滿一筐。當我指給他們看那個打著小小漩渦,躲在草皮底下的小潭時,他們絕不相信它是那麼多魚所在的地方。在車裏換了幹淨衣服,聞著幹淨衣服的味道,車子散發出的橡膠味和汽油味道,我覺得自己完全安全了。汽車開動後,我轉頭去望釣魚的地方。那麼多水流在草原上四處漫漶,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已經不能確定哪裏是曾經發生那樣一件離奇遭遇的地方了。於是,人還沒有離開事件的發生地,這件事情本身,便變得虛無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