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群蜂飛舞(2 / 3)

天哪!佛光!

格西兩膝一軟,差點就要對在水中嬉遊的人跪下了。彩虹也就在這個時刻消失了。時光又往前流動。桑木旦先生坦然踏上了岸邊草地。他站在那裏蹦跳著,等太陽把身體曬幹。高處,四麵八方都是中止了功課出來圍觀的喇嘛和尚,風吹動他們寬大莊重的紫紅衣衫,劈劈啪啪的聲音像是有無數麵旗幟在招展。

寫到這裏,一團陰影遮住了明亮的光線。是格西來我這裏作客了。我們一起用了乳酪和茶。之後,我把寫好的故事念給他聽。他說:“嗬嗬,是這麼個味道。看來,你要寫馬了。”

人們都不注意時,兩匹馬越過了低矮的山口。一匹騎著人,一匹馬的空背緞子樣閃閃發光。沒人看見兩匹紅馬漸漸過來。都看著桑木旦先生一件件穿好另一個世界裏的時髦裝束,戴上金表,貼在耳朵上聽聽,轉身,兩匹馬已經來到了狹窄的溪流的對岸。

桑木旦先生對馬背上的人揚揚手,說:“很準時啊,你!”

來人在馬上弓一弓身子說:“請上馬,我們要十點才能到接你的汽車那裏。”

“好啊,我們要在月光下經過湖岸了。”

桑木旦先生騎著紅馬頭也不回,走了。

風使繞著院牆的一排排鍍銅的經輪隆隆旋轉起來,一時間,四處金光燦爛。拉然巴格西從這一片金光中往回走。經過大殿門口時,看見穿著杏黃襯衫的活佛站在石階上矚望。格西不禁想到賦予他威儀的是名號而不是學問,格西伸出雙手:“這是他奉還的念珠與袈裟。”

“桑木旦他真的走了?”

格西不回答。格西的目光越過活佛的頭頂,目光落在妙音仙女的琵琶上。這個仙女是佛教世界中的詩歌女神。格西仰望著女神,突然想寫一首關於彩虹或者佛光的詩歌。一念及此,便隻聽得錚錚然一聲響亮。是妙音仙女在空中撥動了手中的琵琶。隻是一聲,卻餘音綿長、輕盈、透亮,猶如醍醐灌頂,猶如是從采蜜花間的蜜蜂翅膀上產生的一樣。

之後好久,這一聲響亮還在拉然巴格西耳邊回蕩。

群蜂飛舞

秋天未到,就傳來桑木旦先生在首都獲得博士學位的消息。

傳來的消息肯定有些走樣。說是桑木旦先生答辯時一個問題也不回答那些哲學教授。桑木旦先生在傳說中顯得很有機鋒,他說:“問題也好回答也不好回答。不信,就讓我站著的

問坐著的一點。”

但是,桑木旦先生已經寫成了一本有關宗教哲學中詭辯論方法的書,填補了一個學術空白領域而獲得博士學位。現今有一種比附,把寺院中顯教密教學院比作大學,把格西比作博士。格西想,自己也是個博士,但卻是窮經皓首才取得的啊。於是讚歎:“是根器很好的人哪!”

活佛說:“紮西班典。”

紮西班典是一個人的名字,同時也是這個寺院護法神祗的名字。藏傳佛教的一些書中說:凡是以雪山為柵欄有青稞和犛牛的地域都是自己流布的地域。佛教在這個地域流傳過程中不斷增添著神祗。比如在傳布過程中把許多妖魔鬼怪收伏為護法。紮西班典三百年前是一個格西,也就是一個博士。他因為學問太多疑問太多,走上旁門左道,死後不能即身成佛,而成為邪魔,被當時功力深厚的活佛收攝而專門保護經典。

活佛問:“那天,桑木旦先生說了些什麼?”

“哪天?”

“他走的那天。”

“他問我家鄉是不是比這裏更美,在這個季節。”

“你看是這樣的嗎?”

“我想花開得早,蜜蜂也更多一些。”

“嗬嗬!”

這個本寺有史以來的十九世活佛,說:嗬嗬!就是不太滿意的意思了。格西決定不對活佛說彩虹或佛光的事情了。現在,他決定永遠不說了。

之後,日子就平靜下來。活佛也開始潛心向學。沒有桑木旦先生在,活佛也就顯出了相當的領悟能力。人也一天天重新變得親切起來了。草原上的美好季節飛快消逝,落花變成飛雪。白雪在一片金黃的原野上降落,一點也沒有蕭索的味道。

寺院和桑木旦先生居住的城市並沒有書信往返。但人們總能得到他的消息。知道他正在學習一種可以給世界上所有文字注音的奇妙語言。還說他正在寫一本內明方麵的書,兼及喇嘛們的修持術。而這正是拉然巴格西所專擅的啊。那本正在遠方案頭寫作的書成了格西冥想的障礙。他想:自己也該寫一本這樣的書了。但是,眾多的弟子環繞身旁,連活佛眼中也閃爍著因為有所領悟而更加如饑似渴的光芒。格西就隻好指導他們誦讀經典。

花正落著飛雪就降臨,所以,下雪天裏四處還暗遊著淺淡的花香。在弟子們的誦經聲中,有了一種更加輕盈的聲音在飛旋,在比弟子們聲音更高的地方。

弟子們也都抬起頭來,從空中捕捉這美妙聲音的來源。大家都把目光轉向了壁畫上的妙音天女。隻有格西看到了是一隻野蜜蜂在低垂的布幔間飛翔。本來,大家都是熟悉這種聲音的。這種色彩的蜂就隻在草原上生長,蜂巢築在草棵下的土洞裏。眼下這隻蜂未能在落雪前及時歸巢,卻飛到這裏歌唱來了。

格西不禁由衷讚道:“好啊!”

弟子們也心口如一,齊聲讚道:“好啊!”

不說妙哉妙哉而說的好啊是多麼出乎本心!

射進窗口的陽光從高處投身下來,照亮了一張張臉。光芒背後,是雪花自天而降。格西更深穩地坐在黃緞鋪成的法座上,閉上了雙眼。他並不奇怪自己看到那個頭頂彩虹的人,但那個人迅速隱身。格西於是又看到一個人——可能就是自己在花間行走,雙手沾滿了蜂蜜的味道,赤腳上沾滿花香。

群蜂飛舞!

拉然巴格西隻聽訇然一聲,天眼就已打開!

他感到莊嚴大殿厚重的牆壁消失,身上的衣裳也水一樣流走。現在,他是置身於潔淨的飛雪中了!沁涼芬芳的雪花落在身前身後,身裏身外。而群蜂飛舞,吟唱的聲音幻化成蓮座,托著他輕輕上升起來。

桑木旦先生的夢魘

整個冬天,拉然巴格西閉關靜修。春天,他重新出現在大家麵前時,已是一副奇崛之相了:額頭變得高而且亮堂,中間仿佛要生出角來似地凸起,放射著超然的光芒。格西不僅樣子大變,性情也變得隨和起來。他不再希望人人都師從他學習經院哲學,對弟子也不似原來嚴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