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格拉長大(2 / 3)

“燒一鍋水,兒子,給你可憐的阿媽,多謝了,兒子,再放把剪刀在我身邊。”

說話間,她已經把那一大罐子飯吃了下去了。在以前,有好東西總是兒子先吃。今天,桑丹把飯吃光了,格拉很高興母親這樣。

這時,疼痛開始襲擊母親。她一下挺直了腰。咬緊了嘴唇。痛苦又很快離開了,母親說:“格拉,好兒子,客人在敲門了。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好在邊上的,你出門去走走吧。”說完,她就躺在了早已預備好的小牛皮上,牛皮下墊上了厚厚的幹草。

躺下去後,母親還努力對他笑笑,出門時,格拉心裏像是就此要永別一樣難過。

雪,在他出門的時間,終於從密布的灰色雲層中落了下來。

站在飛舞的雪花中間,格拉按了按橫插在腰間的長刀。

背後,傳來母親尖利的叫聲。格拉知道全村人都聽到了這叫聲,雪一片片落在他頭上,並很快融化,頭上的熱氣竟使雪變成了一片霧氣。母親的聲音驅使他往村外走去。

格拉恍然看到了血。

揉揉眼睛,血又消失了。依然隻有綿密無聲的輕盈雪花在歡快飛舞。

母親的聲音消失時,他已經走到村後的山坡上了。背後傳來踏雪聲和獵犬興奮的低吠。有人要趁雪上山打獵。是幾個比格拉大幾歲的狂傲家夥。柯基家的阿嘎、汪欽兄弟,大嗓門洛吾東珠的兒子兔嘴齊米。瞧他們那樣子就知道是偷偷背走了大人的獵槍。他們超過格拉時,故意把牽狗的細鐵鏈弄得嘩嘩作響。他們消失在雪中,格拉往前緊走一陣,他們又在雪花中出現了。他們站在那裏等他,嘴裏噴著白氣對著格拉哈哈大笑。格拉準備好了,聽他們口中吐出汙穢的語言。但母親放肆的尖叫,像是歡愉又像是悲憤的尖叫聲從下邊的村子傳來。像一道閃電,一道又一道蜿蜒奪目的閃電。幾個家夥說:走啊,跟我們打獵,那個生娃娃的女人沒有東西吃,打到了我們分一點給你。

那個娃娃沒有老子,你就做他老子。

格拉剛要回答,兔嘴齊米笑起來。他那豆瓣嘴裏竟發出和格拉母親一樣的笑聲:歡快,而且山間流水一樣飛珠濺玉。聽到這笑聲格拉竟不住也笑了。他像母親一樣,總在別人煞有介事愁眉苦臉的時候沒心沒肺地笑啊笑啊。格拉笑了,兔嘴齊米眼裏卻射出了因成功愚弄別人而十分得意的光芒。格拉就笑著撲到了這家夥身上。兔嘴齊米揚手揚腳在雪中往坡下翻滾。這時,母親毫不掩飾的痛苦的聲音又在下邊的村子裏響起來。她在生產又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時大呼小叫。村裏人會說些什麼?他們是不是說:這條母狗,叫得多歡勢哪?格拉又撲

了下去,朝翻滾著的兔嘴背上猛踢一腳,加快了他翻滾的速度。

那個懷了孩子,自己拉扯,並不去找哪個男人麻煩的女人又高聲叫喊起來。

兔嘴齊米終於站了起來,立腳未穩就口吐狂言:你敢打我?他跟他父親一樣,都是村裏趨炎附勢的小角色,這小角色這時卻急紅了眼:“你敢打我?”

“你再笑!”

齊米腆起肚子,用難看的免子嘴模仿桑丹的叫聲。格拉心裏是有仇恨的,並且一下子就爆發出來了。他撥出腰間的刀,連著厚厚的木鞘重重橫掃在齊米臉上。齊米一聲慘叫,他的獵狗從後麵拖住了格拉的腿。兔嘴的窄臉才沒有招來第二下打擊。狗幾乎把他的腿肚子都咬穿了。格拉高叫一聲,連刀帶鞘砸在了狗脖子上。這一下打得那麼重,連刀鞘也碎了。杜鵑花木的碎片飛揚起來,狗慘叫一聲,跑遠了。

現在,刀是赤裸裸的了,寒光閃閃,雪花落在上麵也是錚然有聲。兔嘴齊米的臉因為恐怖,也因為塌陷下去的鼻梁顯得更加難看。

幾個人把一臉是血的兔嘴架下山去。

格拉坐在雪地上,看自己被狗咬的傷口流著血。看血滴在雪地上,變成殷紅的花朵,母親仍然不知疲倦也不知羞恥地高一聲低一聲叫著。他想母親生自己時肯定也是這樣。現在好了,兒子和母親一樣疼痛,一樣流血。流了血能讓人看見,痛苦能變成血是多麼好的事情啊。

送齊米下山的阿嗄、汪欽兄弟又邀約幾個小夥子回來了。格拉在把一團團雪捂在傷口上,染紅了,丟掉,又換上一團幹淨的。他一邊揚掉殷紅的浸飽鮮血的雪團一邊一聲不吭地瞧著他們。這六、七個人在他身邊繞了好大一個彎子,牽著父親們的狗,背著父親們的槍上山打獵去了。

血終於止住了。

母親的聲音小了一些,大概她也感到累了。雪也小了一些,村子的輪廓顯現出來。雪掩去了一切雜亂無章的東西,破敗的村子蒙塵的村子變得美麗了。望著眼前的景象,格拉臉上浮起了笑容。格拉轉過身踏著前麵幾個人的腳印上山去了。他要跟上他們,像一條狗一樣,反正他的名字就是狗的意思,要是他們打到獵物,上山打獵見者有份,他們就要分一點肉給他。格拉要帶一點肉給生孩子的桑丹。剛生娃娃的女人需要吃一點好的東西,但家裏沒有什麼好東西給女人吃。格拉要叫她高興高興,再給她看腿上的傷口,那是為了告訴母親格拉知道她有多痛。她是女人就叫喚吧。自己是男人,所以不會叫喚。格拉想像她的眼中會盈滿淚水,繼而又會快樂地歡笑。這女人是多麼地愛笑啊。

笑聲比溪水上的陽光還要明亮,卻有那麼多人吝惜金子銀子一樣吝惜笑聲。但她卻是那麼愛笑。這個女人——他已經開始把母親看成一個女人?——那麼漂亮,那麼窮困無助,那麼暗地裏被人需要,明地裏又被人鄙棄,卻那樣快快樂樂。村裏人說這女人不是傻子就是瘋子。

現在,她又叫起來了。

村裏其他女人生孩子都是一聲不吭,有人甚至為了一聲不吭而憋死了自己。不死的女人都要把生娃娃說得拉屎拉尿一樣輕鬆。這是女人的一種體麵,至少在機村是這樣的。這女人卻痛快地呼喊著,聲音從被雪掩蓋的靜悄悄的村子中央扶搖而起,向上,向上,向上,像是要一直到達天上,讓上界的神靈聽到才好一樣。

世界卻沒有任何被這歡樂而又痛苦的聲音打動的一點跡象。沒有一點風,雪很沉重地一片片墜落下來。隻有格拉感到自己正被那聲音撕開。從此,作為一個男人,他就知道,生產就是撕開,把一個活生生的肉體。

格拉往上山走,積雪在腳下咕咕作響,是在代他的心發出呻吟。想到自己初來人世時,並沒有一個人像自己一樣心痛母親,眼淚就嘩啦啦地流了下來,當他進入森林時,母親的叫聲再也聽不到了。

格拉又找到了他們的腳印。

他努力把腳放進步幅最大的那串腳印裏,這使得他腿上被凝血粘合的傷口又開裂了。熱乎乎的血像蟲子一樣從腿上往下爬行。但他仍然努力邁著大步,微微仰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不知為了什麼而開心的笑容,因此顯得迷茫的笑容。

槍聲。

陰暗的森林深處傳來了槍聲。也許是因為粗大而密集的樹,也許是因為積得厚厚的雪,低沉暗啞的槍聲還不如母親臨產的叫聲響亮。格拉呆立了一下,然後放開了腳步猛跑起來。沉悶的槍響一聲,又一聲傳來。起初還沉著有序,後來就慌亂張惶了。然後,是一聲淒厲而有些憤怒的慘叫在樹林中久久回蕩。格拉越跑越快,當他感到就要夠不上那最大的步子時,

那些步子卻變小,戰戰兢兢,猶疑不前了。

格拉也隨之慢慢收住了腳步。眼前不遠處,一個巨大的樹洞前仰躺著一個蠕動的人,旁邊俯臥著一隻不動的熊。這幾個膽大妄為又沒有經驗的家夥竟敢對冬眠的熊下手。而另一隻熊正拖著一路血跡在雪地上追逐那幾個家夥。其中兩個家夥,竟然一直往下,撲向一塊窪地裏去了。在我們機村,即便一次獵都沒有打過的女人都知道,猛獸被打傷後,總是帶著憤怒往下俯衝,所以,有經驗的獵人,都應該往山坡上跑。但這兩個嚇傻了的小子卻一路往下。那是汪欽兄弟倆,高舉著不能及時裝藥填彈的火槍往窪地裏跑去。開初,小小的下坡給了他們速度,熊站住了。這隻在冬眠中被驚醒,同伴已經被殺害的熊沒想到麵前的獵手是這樣蠢笨。

擺脫了危險的同伴和格拉同時高叫,要他們不要再往下跑了。

汪欽兄弟依然高舉著空槍,往積雪深厚的窪地中央飛跑。斜掛在身上的牛角火藥筒和鹿皮彈袋在身上飛舞。熊還站在那裏,像是對這兩個家夥的愚蠢舉動感到吃驚,又像是一個狡猾的獵人在老謀深算。

格拉又叫喊起來。

晚了,兩人已衝到窪地的底部,深陷到積雪中了。他們扔下了槍,拚命往前爬。

格拉撲到和熊睡在一起那人跟前,撿起了槍。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端起槍來,他端著槍的手,他的整個身子都禁不住顫抖起來。他嗅到了四周彌散的硝煙味道和血的味道。在機村,那些有父兄的男孩,很小就摸槍,並在成年男人的教導下,學會裝彈開槍。格拉這個有娘無爹的孩子,隻是帶著從母親那裏得來的顯得沒心沒肺的笑容,看著別的男孩因為親近了槍而日漸顯出男人的氣象。現在,他平生第一次端起了槍,往槍膛裏灌滿火藥,從槍口摁進鉛彈,再用捅條狠狠地捅進槍膛,壓實了火藥,然後,扳起槍機,扣上擊發的信藥,這一切他都飛快完成了。這一切,他早在村裏那些成年男子教自己的兒子或兄弟使用獵槍時一遍遍看過,又在夢裏一次次溫熟了。現在,他鎮定下來,像一個獵手一樣舉起槍來,同時,嗅到了被搗開的熊窩溫熱腥膻的味道。那熊就站在這種味道的盡頭,在雪地映射的慘白光芒中間。血從它身子好幾個地方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