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的熊一聲嗥叫,從周圍樹木的梢頭,震下一片迷朦的雪霧。熊往窪地裏衝了下去。深深的雪從它沉重身體兩邊像水一樣分開。
槍在格拉手中跳動一下。
可他沒有聽到槍聲。隻感到和自己身子一般高的槍往肩胛上猛擊一下。
他甚至看到鉛彈在熊身後鑽進了積雪,犁開積雪,停在了熊的屁股後麵。那幾個站在山窪對麵的家夥也開槍了。熊中了一彈,重重地跌進了雪窩,在窪地中央沉了下去。但隨著一聲嗥叫,它又從雪中拱了出來。它跟汪欽兄弟已近在咫尺了。
格拉扔掉空槍。叫了起來:
“汪!汪汪!”
“汪汪!汪!”
他模仿的獵犬叫聲歡快而響亮,充滿了整個森林,足以激怒任何覺得自己不可冒犯的動物。如果說,開槍對他來說是第一次的話,那麼,學狗叫他可是全村第一。他在很多場合學過狗叫,那都是在人們麵前,人們說:格拉,叫一個。他就汪汪地叫起來。聽到這逼真的狗叫聲,那熊回過身來了。格拉感到它的眼光射到了自己身上。那眼光冰一樣冷,還帶著很沉的份量。格拉打了一個寒噤,然後,他還聽見自己叫了一聲:“媽呀!”就轉過身子,甩開雙腿往來時的路上,往山下拚命奔逃了。
汪汪!格拉感到自己的腿又流血了,迎麵撲來的風濕潤沁涼,而身後那風卻裹挾著血腥的憤怒。他奔跑著,汪汪地吠叫著,高大的樹木屏障迎麵敞開,雪已經停了,太陽在樹梢間不斷閃現。不知什麼時候,腰間的長刀握在了手上,隨著手起手落,眼前刀光閃爍,攔路的樹枝唰唰地被斬落地上。很快,格拉和熊就跑出了雲杉和油鬆組成的真正的森林,進入了次生林中。一株株白樺樹迎麵撲來,光線也驟然明亮起來,太陽照耀著這銀妝素裹的世界,照著一頭熊和一個孩子在林中飛奔。
格拉回頭看看熊。那家夥因為傷勢嚴重,已經抬不起頭來了,但仍然氣咻咻地跟在後麵朝山下猛衝。隻要靈巧地轉個小彎,體積龐大的熊就會回不過身來,被慣性帶著衝下山去。帶著那麼多傷,它不可能再爬上山來。但現在奔跑越來越鎮定,並看到了這種選擇的格拉卻不想這樣,他甚至想回身迎住熊,他想大家都不要這樣身不由己地飛奔了。
現在,從山上往下可以看到村子了。
村子裏的人也望著看他們,從一個個的房屋平台,從村中的小廣場上向山上張望,看著一頭熊追趕著格拉往山下猛衝。積雪給他們踢得四處飛揚。獵狗們在村子裏四處亂竄。而在格拉眼中,那些狗和奔跑的人並不能破壞雪後村子的美麗與安靜。
格拉還看到了母親,在雪後的美麗與寧靜中,臉上汗水閃閃發光,渾身散發著溫暖的氣息,在火塘邊睡著了。睡得像被雪覆蓋了的大地一模一樣。母親不再痛苦地呼喊了。那聲音
飄向四麵八方。在中央,留下的是靜謐村莊。
格拉突然就決定停下來不跑了,不是跑不到了,而是要阻止這頭熊跑進雪後安寧的村子。村子裏,有一個可憐的女人在痛苦地生產後正在安靜地休息。
那一天,一個雪後的下午,村子中的人們都看到格拉突然返身,迎著下衝的熊挺起了手中的長刀。
格拉剛一轉身就感到熊的龐大身軀完全遮蔽了天空。但他還是把刀對準了熊胸前的白點。他感到了刀尖觸及皮毛的一刹那,並聽到自己和熊的體內發出骨頭斷裂的喀嚓聲,血從熊口中和自己口中噴出來,然後,天地旋轉,血腥氣變成了有星星點點金光閃耀的黑暗。
格拉掉進了深淵。
在一束光亮的引領下,他又從深淵中浮了上來。
母親的臉在亮光中漸漸顯現。他想動一動。但弄痛了身子,他想笑一笑,卻弄痛了臉。他發現躺在火塘一邊的母親凝視著他,自己躺在火塘的另一邊。
“我怎麼了?”
“你把它殺死了。”
“誰?”
“兒子,你把熊殺死了,它也把你弄傷了。你救了汪欽兄弟的命,還打斷了兔嘴齊米的鼻梁。”
母親一開口,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就都想起來了,他知道自己和母親一樣流過血,而身體也經曆了與母親一樣的痛苦了。屋外,雪後的光線十分明亮,屋裏,火塘中的火苗霍霍抖動,溫暖的氛圍中漾動著兒子和母親的血的味道。
“熊呢?”
“他們說你把它殺死了,兒子,”母親有些虛弱地笑了,“他們把它的皮剝了,鋪在你身子下,肉在鍋裏,已經煮上了。”
格拉虛弱地笑了,他想動一動,但不行,胸口和後背都用夾板固定了,母親小心翼翼地牽了他的手,去摸身下的熊皮。牽了左手摸左邊,牽了右手摸右邊。他摸到了,它的爪子,它的耳朵,是一頭熊給他睡在身子底下。村裏的男人們把熊皮繃開釘在地板上,讓殺死它的人躺在上麵,殺死它的人被撞斷了肋骨,熊臨死抓了他一把,在背上留下了深深的爪痕。當然,這人不夠高,熊沒能吻他一下,給一張將來冷峻漂亮的臉留下傷疤。
“這熊真夠大。”母親說。
“我聽見你叫了,你疼嗎?”
“很疼,我叫你受不了了。”
“不,阿媽。”
母親眼中淚光閃爍,俯下身來親吻他的額頭。她渾身都是奶水和血的味道。自己渾身則都是草藥和血的味道。
“以前……”格拉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我,也叫你這麼痛?”
“更痛,兒子,可我喜歡。”
格拉咽下一大口唾沫,雖然痛得冒汗,但他努力叫自己臉上浮起笑容。用一個自己理解中成年男子應有的低沉而平靜的聲音問道:“他呢?”
“誰?”
格拉甚至有些幽默地眨了眨眼,說:“小家夥。”他想父親們提到小孩子都是用這種口氣的。
母親笑了,一片紅雲飛上了她的臉頰。她說:“永遠不要問我一件事情。”
格拉知道她肯定是指誰是小不點的父親這個問題。他不會問的。小家夥沒有父親,可以自己來當,自己今天殺死了一頭熊,在這個小孩子出生的時候。而自己就隻好永遠沒有父親了。
桑丹把孩子從一隻柳條編成的搖籃裏抱出來。孩子正在酣睡。臉上的皮膚是粉紅色的,皺著的額頭像一個老太太。從血和痛苦中誕生的小家夥渾身散發著奶的氣息。
“是你的小妹妹,格拉。”
母親把小東西放在他身邊。小小的她竟然有細細的鼾聲。格拉笑了,因為怕牽動傷口。他必須斂著氣。這樣,笑聲變得沙啞。成年男子一樣的沙啞笑聲在屋裏回蕩起來。
“給她起名了嗎?”格拉問。
母親搖頭。
“那我來起吧。”
母親點頭,臉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就叫她戴芭吧,生她時,下雪,名字就叫雪吧。”
“戴芭?雪?”
“對,雪。”
母親仰起臉來,仿佛在矚望想像中漫天飛舞的輕盈潔淨的雪花。
格拉發話了:“你也睡下,我要看你和她睡在一起,你們母女兩個。”
母親順從地躺在了女兒旁邊。仿佛是聽從丈夫的吩咐一樣。桑丹閉上了雙眼。屋子裏立即安靜下來。雪光透過窗戶和門縫射進屋裏,照亮了母親和妹妹的臉。這兩張臉彼此間多麼相像啊。都那麼美麗,那麼天真,那麼健康,那麼無憂無慮。格拉吐了一口氣。妹妹也和自己一樣,像了母親,而不是別的什麼人,特別是村裏的別一個男人。這是他一直隱隱擔憂的事情。
格拉轉眼去看窗外的天空。
雪後的天空,一片明淨的湛藍還有彩霞的鑲邊。
火塘上,燉著熊肉的鍋開了。
假裝睡著的桑丹笑了,說:“我得起來,肉湯潽在火裏,可惜了。”
格拉說:“你一起來,就像我在生娃娃,像是我這個男人生了娃娃。”
母親笑了。格拉也跟著笑了起來。還是我們機村人常說的那種沒心沒肺的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