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比較文學學會年會上的演講
大會主席、與會的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十分榮幸有這樣一個機會,以一個已經開始懷念生命與創作的青春時代作家的身份,在這樣一個大會上來表達一些關於文學的想法。
我不是專門的批評家,不是文化學者,而是以一個作家的身份在這裏發言,我想,當一個作家表現良好的時候,他也具有以上這些專家的某些敏銳與素質,當一個作家表現庸常,那麼,他就什麼都不是了,連一個作家的稱謂也難以擔當了。我想,大會所以提供給我這個講壇,可能是因為在中國當代文學格局中,我還當得起作家這樣一個稱謂,我想更是由於我個人身份與創作上有一些比較特殊的地方,或許會讓一些與會的與我曾經同樣的年輕,同樣想在文學上有所作為的,也許更野心勃勃的同行,看到一個較有意味的成長個案。
個案的搜集與探究不能幫助我們建構理念,但我們可以期望,也許這個案會有助於我們固化理念,並使理念的表達更加有力,更加豐滿。
我是一個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人。
我出生於四川省西北部的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從富饒的成都平原,向西向北,到青藏高原,其間是一個漸次升高的群山與峽穀構成的過渡帶。這個過渡帶在藏語中稱為“嘉絨”,一種語義學上的考證認為,這個古藏語詞彙的意思是靠近漢人區山口的農業耕作區。直到目前為止,還有數十萬藏族人在這一地區過著農耕或半農半牧的生活。我本人就出生於這樣一個在河穀台地上農耕的家族。今年我四十二歲。其中有三十六年,都生活在我稱其為肉體與精神原鄉的這片山水之間。到今天為止,我離開那片土地還不到六年時間。
從童年時代起,一個藏族人注定就要在兩種語言之間流浪。
在就讀的學校,從小學,到中學,再到更高等的學校,我們學習漢語,使用漢語。回到日常生活中,又依然用藏語交流,表達我們看到的一切,和這一切所引起的全部感受。在我成長的年代,如果一個藏語鄉村背景的年輕人,最後一次走出學校大門時,已經能夠純熟地用漢語會話和書寫,那就意味著,他有可能脫離艱苦而蒙昧的農人生活。我們這一代的藏族知識分子大多是這樣,可以用漢語會話與書寫,但母語藏語,卻像童年時代一樣,依然是一種口頭語言。漢語是統領著廣大鄉野的城鎮的語言。藏語的鄉野就彙聚在這些講著官方語言的城鎮的四周。每當我走出狹小的城鎮,進入廣大的鄉野,就會感到在兩種語言之間的流浪。看到兩種語言籠罩下呈現出不同的心靈景觀。我想,這肯定是一種奇異的經驗。我想,世界上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這種體驗。
我想,正是在兩種語言間的不斷穿行,培養了我最初的文學敏感。使我成為一個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作家。
從地理上看,我生活的地區從來就不是藏族文化的中心地帶。更因為自己不懂藏文,不能接觸藏語的書麵文學。
我作為一個藏族人更多是從藏族民間口耳傳承的神話、部族傳說、家族傳說、人物故事和寓言中吸收營養。這些東西中有非常強的民間立場和民間色彩。藏族書麵的文化或文學傳統中,往往帶上了過於強烈的佛教色彩。而佛教並非藏族人生活中原生的宗教。所以,那些在鄉野中流傳於百姓口頭的故事反而包含了更多的藏民族原本的思維習慣與審美特征,包含了更多對世界樸素而又深刻的看法。這些看法的表達更多的依賴於感性的豐沛而非理性的清晰。這種方式正是文學所需要的方式。
通過這些故事與傳說,我學會了怎麼把握時間,呈現空間,學會了怎樣麵對命運與激情。然後,用漢語,這非母語卻能夠嫻熟運用的文字表達出來。我發現,無論是在詩歌還是小說中,這種創作過程中就已產生的異質感與疏離感,運用得當,會非常有效地擴大作品的意義與情感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