ȫ(1 / 3)

當時我十四歲,初二,父母天天吵架。

陳小明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比我大兩歲。我最喜歡的女孩是張杉杉。和我一樣大。

我買了兩瓶可樂,這玩意當時挺貴也挺時髦的,遞了一瓶給陳小明。

錢對我不是問題,我那對天天吼著要離婚的父母對我少有的補償就是不斷地塞錢給我說:乖,小安,你出去玩一會,爸媽有事情要談。

我每次出門時都想,真好,等我回家來他們已經談好離婚的事情了,我就不用再聽他們砸東西的聲音了。

這種時候我隻能去找陳小明。

他是留級生,個頭很高。笨笨的。但可能也就因為他笨笨的,才願意和我玩。

老師或家裏的親戚都說:小安這孩子眼神怪怪的,有一點陰沉。

我想沒有十四歲的孩子願意和十四歲眼光陰沉的孩子玩。尤其是,我還嚴重地不愛說話。即使我功課挺好,長得不錯,也沒有什麼大毛病。

同學們都躲著我,我感到無聊。

我追溯我不愛說話的根由,最後確定可能是父母的話太多了。我懷疑從我在娘胎裏他們就以平均每分鍾480個字節的速度說話——還是坦率地用爭執比較好。象我這樣陰沉的孩子很難理解這兩個人是如何結為夫妻的,按說反封建包辦婚姻已經無數年,我祖父母外祖父母也沒有逼迫他二人結婚的嫌疑,他們兩人又都對自己的視力頗為自負,對我十四歲戴副三百度眼鏡表示過驚詫,也不應該存在眼光錯誤的問題。

總之,我相信他們的婚姻是極其不可思議的。

而且,他們打著為了我的名號不趕快結束無聊不幸的婚姻更加不可思議。

愚蠢的成年人常常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的概念強加在小孩身上。

相比之下,陳小明的生活比我幸運得多了——他父親據說很多年前就從家中逃跑掉,真是好命——家裏沒什麼錢,但他媽媽對他挺好,每天早上還逼著他按時吃碗牛肉粉——我父母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要按時吃早餐,我看報紙上說吃早餐對身體好,這就可以推出我為什麼長得單薄瘦弱而陳小明長得魁梧高大了。

陳小明討厭吃牛肉粉,但還是每天努力地吃。他真是一個聽話的好小孩。

他媽媽在街口擺了個牛肉粉的小攤,賺不了多少錢還得天天躲著城管的圍剿。我看到過一次,那些穿製服的人把爐灶摔倒,鍋砸出了一大個洞,醬油味精鹽什麼的灑了一地,那些二三十歲身強力壯的大老爺們把碗筷桌椅全往車上搬,說小明的媽媽占道經營。

小明的媽媽很壯,很胖,但隻能抓住一個大蓋帽的衣服哭。最後還被推倒在地上,象一個扁平的灰灰的土豆。

我什麼都不懂,我隻是覺得這個社會很奇怪,不肯讓那些生活得困難的人生活下去。看見陳小明掄起凳子要去砸那些人,我隻能傻傻地拉住他。

瞧,我就是這麼一個廢物,幫不了朋友,還阻止他做我覺得其實應該去做的事情。

這種時候我會陷入奇怪的幻想中去。我設想自己是一個機器人,可以把那些欺負人的人碾成粉末。或者,我幹脆可以把這個城市放把火燒掉,然後帶著陳小明和他媽媽去別的地方住,那裏人們可以自由地賣牛肉粉,父母吵架又不離婚就可以判隔離監禁到小孩長大為止。

可惜,我什麼都不是,隻是一個容易陷入白日夢臆症的十四歲身材單薄的小孩而已。

但陳小明的媽媽認為我才是好孩子,她千恩萬謝地把我拉到家裏去坐。還非親自煮碗牛肉粉給我吃。

他家裏真是很窮。我想,不會有更窮的了。比我家根本就是兩個世界裏的事情——但我從來不請陳小明去我家——比起家裏的豪華擺設,我父母的惡語相向實在太奪目了。

難怪陳小明不愛吃粉,她媽媽的手藝真不好。而且家裏充滿了米粉的餿味與牛肉的腥味。

但他媽媽人卻是很好,她開朗地微笑著忙前忙後,雖然衣服油膩,麵孔通紅,一點也不漂亮。但她沒什麼華麗修辭的大嗓門讓我覺得她其實比我家那個聲若銀鈴的媽媽象個女人。

我成績很好,而陳小明則已經留級兩次了——不過我想,他之所以會留級,可能是上天同情我,而強行把他塞給我做朋友。

這對他可能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因為我不太講話,偶爾講點什麼他也不懂。多數時候,我們呆在一起隻聽他咕噥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說,他想長大以後當城管的大官,不準他們到處砸人小攤。或者賺很多錢,買一間大大的房子開牛肉粉店,媽媽做老板。

我聽著,覺得很好笑。陳小明隻知道要做城管的大官才能管住那些大蓋帽,但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多的大官也能管住他們的。

而他開牛肉粉店的夢想更讓我想笑。我破天荒地給他講故事:

從前有個國王生活很無聊,他有很多錢,卻不知道如何過得更有趣點。於是,他微服出訪。遇到一個農民,生活得很快活,國王便問他,你如果成為國王會怎麼樣?農民說:如果我做了國王,他奶奶的,我早上起來要吃一個大餅,中午再吃一個大餅,晚上還吃一個大餅,如果老子高興,夜裏再爬起來吃個大餅當宵夜!

我笑,陳小明也跟著傻笑,我問他:你笑什麼?他說:啊,對啊,這個農民很聰明,還知道要吃宵夜!他真是快活哩。

你看,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之間也是接觸不良的。

不過,這不妨礙陳小明崇拜我。簡單點說,他隻是無原則地崇拜學習成績好的人。而這些人中隻有我肯和他玩。

至於張杉杉。

是我們班最漂亮的女生。我不太明白女孩這種生物與男孩有什麼差別,我是說本質上的,關於身體上的差別象我這樣的優等生當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就算是陳小明那種笨蛋,也悄悄讀過不少的色情讀物。

身體上的差異不成問題,關鍵在於我很難理解她們的思維方式。一位哲人說,女人是劣等生物,所以不要指望她們具有正常的邏輯能力。這位哲人的名字我不記得了,但就憑這句話,他也是個了不起的說真話的人。

我想,張杉杉就是這種劣等但美麗的生物。

我喜歡她,說不出原因,追究起來可能與公雞追逐母雞,雄猩猩喜歡雌猩猩一樣純粹是本能的驅使——追逐毛色最豔麗的那個而不在乎其他。

但你知道,我是這麼內向羞澀的人,我拒絕放下我的驕傲去表示些什麼,而且,我也並不知道就算表白成功了以後我該做些什麼——把張杉杉帶回家去跟父母說,這個是我喜歡的女孩?帶著她去看夜場電影,與那些奇怪的大人們擠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裏做些奇怪的事情?再或者我們象電視上那些談戀愛的人一樣摟摟抱抱親親嘴兒?

那又是為了什麼?

所以我基本上是一聲不吭地暗戀她,看著她象隻花蝴蝶一樣在我們班那些甫進入青春期饑渴難耐的男生中自如地飛來飛去。

本來我是獨自享受著暗戀的感覺的,但陳小明那天問我:喂,小安,你有沒有喜歡的女生?

我說:有啊。

他瞪大無辜的雙眼問:誰啊?

我說:張杉杉。

然後我隨口又問:你喜歡哪一個?

過了半晌他說:你幹嘛不告訴她?

我搖搖頭說:沒那個必要吧。

陳小明在第二天就給我惹了麻煩。

他居然跑到張杉杉麵前直接地對她說:小安喜歡你。

我想我一定是聽錯了,但抬起頭來看見周圍的人的表情都在說:嘿,沒錯,兄弟,你的哥們對你喜歡的妞說了你喜歡她。

張杉杉吃了一驚,忽然伏在桌上哭起來,平常她象個老女人一樣與我們班的男生調笑時可沒這麼不堪一擊。她抽抽噎噎地說:你們欺負我——

這樣的表現讓我很難堪。

我站起來走到張杉杉桌邊,說:喂,你別自作多情,是這個傻瓜開玩笑的。我的表情應該是又陰沉又倨傲。

張杉杉一下子象被雷電擊中,忘記了哭泣,抬起頭來看我。她的小臉蛋上掛著淚珠,看上去象一個剛從鍋裏撈起來的白煮蛋。

然後我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陳小明跟過來,眼睛瞪得巨大。

他朝我嚷嚷:可是你說你喜歡她的!

我答:我說了麼?隻是開玩笑的。

他繼續嚷嚷:我不是傻瓜。

我答:你不是傻瓜就沒人是傻瓜。

如果這算是吵架的話,這是我和陳小明第一次吵架。

他一點不能理解我複雜的內心活動。我想,和遲鈍的人做朋友是我這樣的聰明人的麻煩。

我們有老長一陣子沒說話。

更不用說到他家去吃他媽媽弄的難吃的牛肉粉。

我又變成了一個形隻影單的人。

我得琢磨著如何與他和解。雖然陳小明也變成了一個人,但我想這種處境對我的傷害比他大得多,誰讓我是一敏感多愁的人呢?我想我肯定是詩人投胎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