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黃玲玲向華子看去,那耳朵就像安上去的,直挺挺地顯擺著,再去看他的牙齒,一張嘴卻已是遮掩了。她便沒有回答華子,也不想附和白麗平,隻一人騎上車子,隨了人流去了。

白麗平和華子很快趕了上來,兩人一邊一個,搶了與黃玲玲搭話。華子說,玲玲你怎麼了?白麗平便說,玲玲不等他也得等等我啊。華子說,玲玲她跟你說什麼了?白麗平便說,玲玲我還有話跟你說啊。

華子聽不到玲玲的答話,隻好就聽白麗平的了。白麗平說,玲玲你今兒一定把工作辭了,再不要在那兒呆下去了,工作是我找的,我就要為你負責到底,你說聲喜歡去哪兒,我赴湯蹈火也要幫你。

白麗平反複將這話說了幾遍,也聽不到黃玲玲答話,便問,玲玲你到底答應還是不答應?

過了一會兒,黃玲玲冷不丁問道,答應什麼?

白麗平說,辭工作的事啊。

黃玲玲說,為什麼?

白麗平說,這樣子你是不想辭了?

黃玲玲說,不想辭。

白麗平說,就為了個他?黃玲玲說,為我自己。

白麗平說,那你,今後住在哪裏?

華子搶過去說,住在我家。

白麗平說,玲玲你說。

華子說,玲玲你就說吧。

黃玲玲看看白麗平,看看華子,說,我自己想辦法,你們不要逼我。

黃玲玲顯得一臉的堅決,目光裏透出幾絲惱意來。

白麗平說,本來我們好好的,偏又冒出個華子來。

華子也說,本來我們還好好的呢。

黃玲玲望著他們,忽然想起村裏的田光、米香來,他們同樣地對她好,卻又是那樣地不同,田光、米香是千方百計要求得與她的統一,華子、白麗平則千方百計要求得與他們自己的統一;田光、米香的眼裏是隻有個黃玲玲,華子、白麗平的眼裏則裝了一整個世界.麗他(她)就是世界第一;田光、米香的神氣是巴結、順從的,華子、白麗平的神氣則是自大、凜然的。黃玲玲忽然覺悟道,他們最大的區別,大約就是在這神氣上了,華子、白麗平從小在這城市裏長大,每一條街道每一個電影院甚至每個路邊的果皮箱都在他們熟悉的掌握之中,他們如同魚兒遊在水裏,自在、從容、互不侵犯又互不放在跟裏,也許正由於他們互不放在眼裏他們才需要她這個城市。以外的人,仿佛要她作個見證,證明他們其實是有愛心的,又仿佛隻當她是個可靠的伴兒,以解決他們無法克服的孤單。而她自己,原以為是渴望著與人的距離渴望著自己的獨處的,沒想到恰恰相反,她就像一個不大會遊泳的人跳進水裏,不由自主地要與人靠近,同時他們自大的神氣也吸引著她,她想,若沒有了他們,在這城市裏她還有什麼呢。她自然還想到了電影,她奇怪本是單純地為了一場電影而來,不知怎麼就弄得複雜了,仿佛沒有了他們,電影也不再屬於她了似的。

黃玲玲望望前麵,發現百貨店和那座影院已是不遠了,她很想跟白麗平和華子說點什麼,但人來車往的景象又使她覺得說了也是白說,她的聲音他們也許能夠聽見,她的心情他們顧得上理解麼?但想說點什麼的機會錯過去,怕也就永遠地錯過去了,城市的熱鬧,扼殺了多少說話的機會啊。

終於到了百貨店前,黃玲玲還是停下來,與白麗平道了再見。白麗平急頭白臉將路上的話又重複了一遍,黃玲玲隻說,需要你幫忙的時候,我會去找你的。

白麗平離開黃玲玲和華子時,不忘最後地看了華子一眼,那一眼是怨恨的,又是挑戰的,是蔑視的,又是不甘心的;華子無疑也感覺到了,他索性全部地迎了白麗平的目光,以示自己的並不怯弱。他明白在這個城市裏,如他這樣的年輕人是要多少有多少的,工作一般,又沒有混上一張文憑,父母又是老實巴交的本地人,隻會抱了這城市固有的淳厚、本分,過著四平八穩的日子;豈不知如白麗乎這樣的外來人(對於出身,華子也如白麗平一樣有一看便知的敏感),早已氣勢凶猛地在這城市裏站穩了腳跟,他們目空一切無拘無束,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們說話、做事總是比他這樣的本地青年要開闊大膽,那開闊大膽他想學也學不來,因為他們有與他全然不同的父母,他們的父母大多走南闖北久經世故,而他的父母一生都屠守在這裏沒有過什麼變動。這樣的差別無可挽回地在他們身上各自打下了烙印,使他們隻熊冷眼相對,互不服輸,一邊是對本地人守舊、固執的蔑視,一邊則是對外來人精明、放蕩的冷觀。若是這城市的曆史古老、久遠一些,他們本地人這邊還可以使那冷觀有足夠的底氣,但這城市幾十年前還隻是個出門就可以看到菜地的小鎮,他們的父輩沒有來得及掙得任何可以引以自豪的傳統、特產什麼的,有的隻是生硬的本地口音和農家小戶的生活習性。

因此,他們這邊的年輕人一邊不服外地人的蔑視,一邊叉不得不悄悄改變著自己,以此試圖彌補自己的底氣不足。最明顯的標誌是他們叛逆了父輩的口音已說得滿口的普通話,其次便是穿衣打扮上的追趕時髦。而這兩者恰恰都是外來者的強項,無論做怎樣的努力他們總也不能擺脫父母留給他們的本地人的痕跡。這使他們很多時候都不平而又無奈,好在他們在這城市占了絕大多數,雖出色的人物不多,但一想到多數他們就不由得感到了踏實。華子便是這樣在多數的人群裏長大起來,他是時時感到自己的平凡,但日益發達:健壯起來的青春肌體又使他時時躍躍欲試想做點什麼,他的父母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一分鍾不敢遲到、一粒米不肯浪費的那種,家裏卻又從沒有富有過,母親在菜市場上永遠是挑挑揀揀討價還價為一分錢跟人家爭得臉紅脖子粗,父親則經常叼了最次等的香煙,無所事事地在路燈下看人家下棋。華子不想做父母一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人他自己又茫然得很,在一段時間裏,他曾以與父母的對抗解決他的茫然,凡是父母反對的他就擁護,凡是父母擁護的他就反對,即便吃飯穿衣這樣小的事情,他也要將他的對抗堅持到底,比如熬米粥是多年來不變的晚餐,他就偏偏鬧著要吃蛋炒飯,說喝稀粥一到半夜就餓醒了,他所以長得瘦小全是喝稀粥的緣故,比如父母按了年輕人的喜好為他買來了牛仔服,他卻因為藍色就堅持不要,說藍色就像工作服,買就買黑色的。

其實他對自己的理由也沒有太大的把握,但為了一個對抗,有意顯得斬釘截鐵、真理在握的樣子,使父母不由也動搖起來,終於對他作了讓步。那段時間裏,他為自己的節節勝利很是得意,父母的讓步他不由分說就看作了自己的優秀,很有些得誌便猖狂的意味,從家裏走出去,這種優秀感就依然存留著,話也說得強硬了許多,拿準拿不準的,統統用了不容置疑的口氣。這口氣有時可以唬人,更多的時候卻不能奏效,他的見識,比起其他的青年,尤其比起白麗平似的青年~,總是偏狹的,有些不入流的,人家兩句話出來就能見出他的淺陋。他的穿衣打扮,本已是在父母那裏贏得了勝利,走出來一比,卻不是這裏就是那裏的差距,有一回一個青年指了他的軟塌塌的襯衣領子說,幾毛錢買的?還有一回人家指了他的尼龍絲襪說,這種襪子最長腳臭了。這時候,他便忽然覺出了難的滋味,他想到人們常說做人難做人難的,果然是一點不差啊,他以對父母的叛逆為代價,換來的卻仍是個不入流,而那些所謂有見識的青年,無非是多看了幾本書多用了幾分心思而已,他卻又天生地不愛看書,一看到有字跡的東西頭就發脹,他也天生地不喜歡用心,連襯衣、襪子都要用起心來在他真是難上加難,他想,他是注定要難下去了,而這難又注定要他一個人來承擔,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他,最疼最愛他的父母也幫不了他,反而是他最要疏遠、拋棄的人,他想,他是怎麼一回事呢?這時候,恰巧父母為他找到了百貨店的工作,起初他仍是習慣地反對,但父母這一回卻出奇地強硬,無論他怎樣地反對他們也不肯動搖,他們說,不站櫃台,你又能做什麼呢?這使他忽然有些明白,在父母的眼裏,他其實並不商明多少,父母至少還有工廠做著後盾,他卻連需要他的工廠都沒有,他不站櫃台,又能做什麼呢。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真的到了百貨店裏,竟是柳暗花明,他的境遇一下子有了轉機。百貨店裏的年輕人,與他的年齡相仿,與他的出身、經曆也相仿,除了他與經理,又是一色的女性,而經理已年過半百,他一個青年站在她們之中,簡直就如綠葉捧紅花一般。同樣的一個他,同樣的見識同樣的穿衣打扮,在百貨店這裏卻輕易地被認同甚至被欣賞了。他無疑感到了快活,從此自信心陡然增長,一張嘴啪啦啪啦的總是說個沒完。他說,女店員們就聽,沒有誰來反駁他,即便反駁也是善意的玩笑,因為女店員們實在還不及他的見識,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他的口氣因此又一次變得不容置疑地強硬起來。他說得最多的就算是電影了,由於懶得讀書,電視又看得膩煩,舞廳、商場又逛不起,看電影便成為他主要的娛樂。女店員們雖也看得不少,但遠不若他能說出看法,那看法盡管偏狹,她們聽著卻新鮮、好奇,隻一個新鮮好奇她們就滿足了,她們才不管他的正確還是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