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完東西,天更顯得陰沉了些。葉北岸提了東西,說,我們要走快一點了。黃玲玲說,怕什麼,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葉北岸說,我倒不怕。黃玲玲說,那倒是我怕了。說著,索性站住,走也不走了。葉北岸急道,你不走我可走了。黃玲玲說,又沒人攔你。葉北岸望一望黃玲玲,忽然伸了手臂挽了黃玲玲就走。黃玲玲說,你要做什麼?葉北岸說,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黃玲玲說,我要你做什麼了?葉北岸不說話,走了幾步,忽然又站下來,與黃玲玲眼睛對眼睛的,終於看得黃玲玲低下了眼簾。葉北岸才說道,你喜歡我,是不是?黃玲玲不說話,淚水卻洶湧地流出來。葉北岸用手為她擦著淚水,說,玲玲,我會記住你的。葉北岸一副老練的樣子,但仍讓黃玲玲覺出了做作,即便做作,黃玲玲也是喜歡的,她不明白她喜歡的是什麼,他說的其實還不若平時她對他的猜測,至少連喜歡他都沒肯說,可是,她的喜歡卻是溢滿了心了。她本來想在回去的路上將自己的事說給葉北岸聽的,但又覺得葉北岸這種人是不會在乎別人的說的,就隻告訴葉北岸,她的家並不在他的宿舍那裏,那隻是她的一個朋友家,她從農村的家來到城裏,就總是住在同學、朋友家裏,現在,她是到了回家的時候了。葉北岸說,不是白麗平找到工作了麼?黃玲玲說,若是為了工作,她也就不來城裏了。葉北岸說,不為工作又為了什麼呢?黃玲玲想說為了愉快,又覺得還須費許多口舌,便說,為了看一場電影。葉北岸便笑了,說,看了多少場了?黃玲玲說,要看的一場還沒看。兩人便沒再說什麼了。要接近白麗平的樓房時,黃玲玲猛不丁叫了聲史老師,叫得葉北岸怔怔的,說,你叫我什麼?黃玲玲才知叫錯了,一下子紅了臉,說,你總喜歡跟別人講啊講的,不是老師又是什麼。
這時,白麗平已是打開房門迎接著他們了,見他們一前一後地進來,像什麼也沒生過似的,說,你們可回來了,再不回來,四五個人的飯菜可是一會兒工夫預備下的?他們怔一怔,忽然明白白麗平是請了另外的人了,葉北岸問,是不是李科長要來?白麗平說,不錯,還有我小姨,人家總說要來要來的,也不能不給人家一回麵子。他們自是無話可說,隻將東西帶進廚房,開始了忙碌。他們想,這恐怕是最後一頓晚飯了。他們對三人的結果有過種種的預想,但都沒料到會是這樣的,他們更多的預想是他們各自的退出,那退出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既不驚擾別人,也不損傷自己,但白麗平這樣的做法,是有了帶入侵入的意味了。這樣的事,事實上是最忌別人侵入的,當事人還不能理清其中的千般微妙,侵入的人就隻會給那微妙以不問青紅皂白的踐踏了。他們都對白麗平很有些不滿,卻也不好說什麼,大家做得悶聲不響,一頓晚飯在悶聲不響中是依然透出了香氣。
後來,便是李科長和白麗平的小姨的到來,然後是一場熱鬧的晚餐,然後便開始放錄像了。錄像帶是李科長借給白麗平的,李科長就很有話說,說白麗平怪不得你不肯讓我來,原來有更重要的朋友啊。白麗平的小姨則說,麗平,再看到我那裏去看吧,我那裏客廳大,還清靜,沒有一個外人。這些話葉北岸和黃玲玲都聽在耳朵裏,有意找話你說一句我說一句的,不去理他們。見此景,白麗平自更是不快,又有意同李科長說得親親熱熱的。一晚上便這樣過去了,分手時,李科長表示明晚還來,白麗平問葉北岸還來不來,葉北岸說,當然。白麗平也不知是當然來還是當然不來,正想要問,小姨拉她一把悄聲說,就少理他吧,這種人靠不住的。
白麗平和黃玲玲一夜無話,第二天早晨,白麗平吃完飯去上班,黃玲玲則給白麗平留了張紙條。徑直奔光明影院去了。
到了光明影院,才知這影院並不難找,隻要坐對了車轉眼間就是了。黃玲玲卻現影院門前冷清清的,不要說看電影的人,就是收票的人也沒有,門口一側隻有個小窗口半開著,就像一隻將閉未閉的眼睛。黃玲玲上前朝了窗口望一望,不見一人,用手指敲一敲,仍不見動靜。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位拿了笤帚的女清潔工走過來,問她要做什麼,黃玲玲說看電影,女清潔工便笑了,說大白天哪有電影,這裏是露天影院。看黃玲玲怔在那裏,又說,露天影院僅這一家,你怎麼會不曉得?
黃玲玲也不知說什麼,隻怔了想,多少座影院翻修了又翻修的,隻嫌不豪華氣派,這裏卻還有個露天影院。環視四周,倒也唯有這影院的門麵雄偉醒目,門前修了高高的台階,台階下麵是一片空闊的草地,草地上有幾隻鴿子飛來飛去的,一條通向馬路的甬道將草地劃分開來,幾個小孩子正在那甬道與草地之間追逐嘻鬧著。黃玲玲想自己真是走得匆忙,竟是沒注意這片草地,回想去過的影院,哪一家有過這樣的場地,就像農民有空地就要種莊稼一樣,城市的每一塊空地都想方設法擠了建房,肯拿來作了草地,也見出這影院的另一種氣派了。隻是在這季節裏,草們都平軟地睡著著。
黃玲玲不知不覺地走下台階,走近玩耍的孩子們。這時,隻見那清潔工也走進草地,彎腰撿著地上的紙屑,陽光燦爛地流瀉下來,使孩子、女工的臉都顯出柔和、喜興的色彩。一會兒,那清潔女工盤腿坐下來,朝孩子們望一望,孩子們受到了召喚似的,呼啦啦圍上去,女清潔工便伸出兩手,左手攥起右手伸展或者右手攥起左手伸展的,有節奏地變幻著花樣,嘴裏則喊了“一、二、三、四……”一節做完,又開始做第二節第三節,那像是一節比一節難做的手操,花樣層出不窮,十指又奇妙無比。孩子們先是望得出神,後便伸出小手作著模仿,一雙又一雙的手,在陽光下閃著溫暖、美麗的光澤,“一、二、三、四”的童音,則在這空闊之地上飛翔著,就仿佛陽光的流瀉出了聲音,純淨而又金質般地響亮。
黃玲玲被這景深深地感動了,她不由回憶起美國電影《音之聲》裏的女家庭教師,那自由奔放的性格,那活潑、熱的歌唱,與眼前的場景是多麼相似啊。她的心裏響亮著電影裏的音,就像那清潔工和孩子們真的進入了電影,自從進入這城市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生出這種溫暖的又近於酸楚的感,且又是對了一個陌生的場地,對了一群與她不相幹的人們。她眼裏含了淚水,望著那一雙雙手一會兒重疊在一起,一會兒又舒展開來,一會兒手心向上,一會兒又手背向上,手背上的小坑清晰可見,鼓鼓的手指白皙而又透明。她的目光最後就停留在一根透明的手指上,心裏響亮著音,眼前卻已是家庭教師帶孩子們在草地上自由奔跑的場麵……這時,關於白麗平,關於葉北岸,以及華子和百貨店的女店員們,仿佛已退去了很遠很遠,而眼前陌生的一切,倒是與她異乎尋常地貼近著。她奇怪著自己,在為當前感動的時候,竟這樣輕易地就將過去拋在了腦後,當前的這些對於自己,果真十分重要麼?她想不出多麼重要,但心裏的感動、愉悅確是存在的,她任它們在心裏蓬勃著,任那電影和音統領著自己的全部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