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後來的兩天裏,白麗平仍是早早地就回來了,也不再去講早回的原因,隻拉了葉北岸就去采購,變成習慣了似的。采購回來,仍是要添幾分高興,推了黃玲玲休息,自己去廚房裏忙活。葉北岸則也仍是一如既往,對兩人都十分地友好。黃玲玲想,也就是白麗平自己的感覺罷了,葉北岸那樣的人,總是善於將好的感覺留給別人,自己卻又滴水不漏。這樣想著,心裏倒也趨於了平靜,在白麗平和葉北岸上街的時間裏,她便不由想起她與華子在一起的日子。她想多麼奇怪,與華子的好竟是由手與手的相握開始的;而與葉北岸,日日時時想的都是他了,且又每天地在一起,卻永遠地隻是說話,從沒有接近的願望。而白麗平這樣的人,往日是心裏想什麼嘴裏就要說出來的,這一回也夠沉得住氣,雖時而帶在臉上,嘴上卻從不出格;也不知葉北岸用了怎樣的辦法,一天到晚使白麗平快快的,卻也不見有什麼新的進展。待葉北岸走後,兩人不免仍要議論一陣子,但都覺出各人有了保留,說出來的,大都是不關痛癢的,保留下的,才是心裏的真實。
兩人躲躲閃閃的,在黑暗中話語無力而又虛渺,有時其中的一個便推說困了,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但很長時間兩人輾轉反側的景都逃不過對方的眼睛,她們同時猜測著,她在想什麼呢?有一次黃玲玲終於忍不住問了白麗平,白麗平也終於忍不住對黃玲玲說了,她說她其實早想對黃玲玲說了,兩人住在一起,憋在心裏多難受,隻是她曉得黃玲玲也喜歡葉北岸,說了黃玲玲會不好受。黃玲玲便笑道,以為都跟你似的,喜歡一個人就鐵了心的喜歡。白麗平就說,你若不鐵了心,怎麼會離開我去跟華子?看黃玲玲有些變色,又急忙說,我是開個玩笑,其實你心裏的苦我是知道的,你鐵了心對他,到頭來他卻並不是你喜歡的;就好比葉北岸,你的心明明白白,他的心卻不知什麼樣子。不過,他有時也說些真話出來,比如他對我說,他最喜歡跟我一起上街,看我活潑潑的樣子他自己都覺得年輕了幾歲;他還對我說,我的目光沒有憂慮,總使人快。玲玲你說,這些話算不算一種暗示?黃玲玲說,你們的事我哪裏曉得,再說,你的經驗又不比我少。白麗平說,看看,就曉得一說你就要不高興了。黃玲玲說,我有什麼不高興,我隻是覺得,葉北岸這種人,最喜歡的是記憶裏的女孩,整天麵對麵的,或許倒不會在乎了。白麗平說,我也這麼想過,但想歸想,還是忍不住要喜歡他,有一回我試著挽了他的胳膊,他就像沒感覺一樣,可我一點不惱他,還是一個喜歡。黃玲玲望著白麗平,想象著她挽了葉北岸的景,不由得笑了笑。白麗平說,你在笑我麼?黃玲玲說,我在想,愛屬於兩個人,還是屬於一個人?白麗平感興趣道,你說呢?黃玲玲說,如果真有屬於兩個人的愛,那該是最幸福的了。
再見到葉北岸,白麗平仍是老樣子,一分一秒也要爭取同葉北岸在一起,同時對黃玲玲也不肯有絲毫的相讓。這一日,葉北岸早回來一會兒,便站在廚房裏與忙碌的黃玲玲說話,卻被晚回一步的白麗平看見,白麗平立時顯出了不快,東西放得重重的,說話也有些變味兒。黃玲玲看在眼裏,索性就請葉北岸與她一塊上街買菜,將白麗平一個丟在了家裏。
這是個陰天的下午,不時有幾絲涼風吹過,讓人覺得要下雨的樣子。黃玲玲和葉北岸走在街上,雖是有說有笑,卻各人都存了心思,白麗平的不快葉北岸自是也看在了眼裏,但這種事隻有佯裝不知,愈認真就愈要麻煩的。憑心而論,他對她們都是喜歡的,這種喜歡有大哥哥對小妹妹的意思,也有男人對女人的意思,他喜歡同她們兩人在一起,也喜歡同她們任何的一個在一起,但又絕沒有對方小玉那種的深切的難以忘懷的思念。他這樣個喜歡說話喜歡跑來跑去不肯坐住的人,卻又喜歡在心底深處常常作著回憶,方小玉的突然出現和突然消失更使他的回憶顯出了珍貴,他常常回想著她專注的神態,每回想一次就愈加深著印象。他或許明白,他回憶著的方小玉其實已是與原來的方小玉有了距離了,回憶愈是美好,就與原來的方小玉離得愈遠。但他寧願沉浸在那虛幻的美好裏,也無暇想一想現實中麵對麵的人們。他隻知白麗平與黃玲玲跟方小玉是不同的,她們少有方小玉的溫順,方小玉又少有她們的精明,但這種理性的比較絲毫不能動搖他的直覺,直覺是屬於心靈的,他的心靈裏有了方小玉這一個人兒,虛渺的也好實在的也好,另外的人就再難輕易地容進來了。
白麗平與黃玲玲因他而生的不快,他憂慮的同時,也有些微的自喜,這畢竟證明著他的魄力,他並不從中推波助瀾,一心巴望著保持與她們在一起的現狀,他預感這現狀正麵臨一種邊緣,他們三人早晚要從這邊緣摔下去,但她們帶給他的快又使他總抱了一線希望,這希望有時會膨脹起來,以為他的預感和憂慮全是多餘的,白麗平和黃玲玲畢竟不同於方小玉,她們的精明決定她們不會輕易地吐露心聲,隻要他這裏穩坐釣魚台,他們的友好就會繼續下去。然而,希望剩了一線的時候,他不僅對她們憂慮重重,對自己也有些懷疑起來,他想,他果真是穩坐釣魚台麼,還是她們反在釣魚台上,對他施放著誘惑?想著想著就糊塗起來,到底也不知自己到了哪步天地,隻得任其自然,走哪說哪了。走在他身邊的黃玲玲,則又是一番心思,這心思盡屬於女兒的,態也屬於女兒的,沒有任何的功利、雜念。與葉北岸的上街,雖是脫口而出,卻也是在心裏想了一回又一回的,因此表麵上隨意,內心裏是鄭重的,表麵上是對白麗平的挑戰,內心裏卻也是真的流露,那鄭重和真,在這陰天的下午,似還含了些許悲壯,仿佛這一去,就要永遠地失去什麼了。她自是舍不得走去,但又毫無辦法,況且失去是早晚的事,想到這早晚她甚至都有些等不得了。
一路上,她與葉北岸並肩同行,若是往日,定是他說她來聽的,而今日他說她卻常常地打斷他,要她說他聽似的。比如一輛摩托車從他們身邊急駛而過,上麵坐的是個妙齡女子,葉北岸便說,真帥。黃玲玲說是人帥還是車帥?葉北岸說都帥,這讓他想起南方的一個城市,馬路上的摩托車多得能排起隊來,有一天……黃玲玲不待他說完,忽然指了一對勾肩搭背的青年,說,葉北岸,像你這樣喜歡女孩的男人,這種事幹得一定不少吧。葉北岸笑笑,說從來沒有過,他個子太高,他認識的女孩,沒有哪個夠得上做這個動作;說他從初中就長到了現在的個頭兒,而喜歡女孩從高中才開始的,因此壓根就絕了他這種機會,有一年……黃玲玲卻又忽然指了馬路邊上的汽車站牌問葉北岸,這是哪一站?葉北岸隻好告訴她。她便有所悟似的說,想起來了,我們一起從這裏走過的。葉北岸搖搖頭說,想不起來了。黃玲玲說,昨天的事今天就忘,今天的事還不明天就忘,跟你這樣的人在一起,心裏倒也幹淨了。葉北岸便問什麼時候走過,黃玲玲說想不起來就算了,說點別的吧。但葉北岸真說起別的來,黃玲玲就又一次一次地打斷他,仿佛她對他有許多的話要說,不說就來不及了似的,卻又沒有說出一件要緊的事,倒使葉北岸有些著起急來,說,你想聽點什麼,或者你要說點什麼,我今兒就都依你了。黃玲玲心裏也急,卻又不知那急為的什麼,隻賭氣似的說,什麼依你依我的,你我是出來買菜的,又不是作伴說話的。一句話倒將葉北岸堵在了那裏。好在菜市場很快到了,兩人擠上前去,哪裏人多就去哪裏,嘈雜聲立時就將他們的聲音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