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2)

黃玲玲沒有想到,見到那高個子青年的同時,她也見到了葉北岸。

那青年正安詳地坐在一條長板凳上,臉上似還掛了些兒笑意;葉北岸則坐在青年的對麵,麵前支了一塊畫板。茴麵上有一個坐了板凳的青年,但卻沒有安詳,身體是僵硬的,臉上是漠然的,一雙眼睛平直地凝視著前方,整個畫麵呆板而灰暗,隻在前額處有一縷光亮,仿佛這青年所有的生機都由這光亮顯示了出來。葉北岸正在神專注地畫著青年的一雙手,手與手擰在一起,是一種茫然而無奈的擰,就像他直視著的是一堵高高的圍牆,除了漠然,就隻剩了無奈了。

黃玲玲在葉北岸的身後站了很長時間,直到葉北岸畫完最後一筆,她才轉到葉北岸的視線裏。與葉北岸的意外相遇,使她驚喜而又慌亂,一路上的超然的感動,在葉北岸麵前竟是一掃而光。她忽然覺得,她一路的感動,或許正由於葉北岸還潛在她的心裏,見不到他的時候,她自以為她可以不再顧及他,一旦真見到了他,才曉得她的內心是多麼快。

葉北岸也顯得很高興,問黃玲玲怎麼來了這裏,黃玲玲便把去露天影院的事說了,說白天看不成,隻好到處轉轉。葉北岸說,你快變成職業電影觀眾了。黃玲玲說,你呢,也快變成職業流浪者了。葉北岸笑起來,說,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說我,要說流浪,你不也是,從農村到城市,比我流浪得還遠。黃玲玲說,你不是從北京到這裏麼。葉北岸說,北京到這裏是城市到城市,表麵遠,實質上近,你就不同了,表麵近,實質上遠呢。黃玲玲說,怪不得咱們一次一次地碰麵。葉北岸說,怎麼?黃玲玲說,都是流浪者唄。說著看了那坐在板凳上的青年一眼,仿佛流浪者也算了他一個似的。那青年走過來,也不同他們說話,隻凝神去看他的畫像。黃玲玲就看他的臉色十分蒼白,手上裸露著青筋,一雙眼睛又黑又大,就像一張白紙上的兩個黑洞。她從沒這樣近地看過他,想到在百貨店的日子,親切之感油然而生,她想,他就像百貨店的一副背景,若沒有他。百貨店也就沒有了依托似的。

這時,葉北岸就問青年,畫得可好?青年說,這哪裏是我?葉北岸轉頭問黃玲玲,你覺得呢?黃玲玲說,倒也是他,不過不是他剛才擺的樣子。葉北岸說,這就對了,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擺給我看,是一個虛假的他,我不能畫一個虛假的人出來。黃玲玲說,想不到你也會畫畫。葉北岸說,隻是喜歡,興趣來了就畫一畫。黃玲玲說,更想不到你會來畫他。葉北岸說,你認識他?黃玲玲望一望對麵的百貨店,說,早就認識了,隻是沒說過話。

對麵的百貨店似是矮小、破舊了許多,窗玻璃上灰蒙蒙的,兩扇門和窗欞上的紅漆已開始剝落,木門被顧客推過來推過去的,似有吱吱的聲響傳過來。站在這裏望百貨店,競望出了另一個樣子,黃玲玲心裏不由感慨萬端,想到才幾天的時間,自己倒與這青年站在一起望風景般地望著百貨店了,看來,真像葉北岸說的,自己也是漂泊不定的流浪者了。但葉北岸的流浪,好歹還有北京的根作著後盾,好歹這裏的城市也可以容納他,而她與這城市卻有著與生俱來的隔膜,城市就像個勢力的小人,對不屬於他的人決是另眼相看;她與生她養她的農村又不親近,那不親近似是天然的,她從來沒有過歌裏唱的對故鄉父老鄉親的依戀之。因此,她是既不屬於城市,也不屬於農村,似注定要是個無根無係的角色了。

這時,葉北岸告訴黃玲玲,對這青年,他其實早已在心裏畫了多少遍了,今天完成它,也算了了一樁心願。黃玲玲問,什麼心願呢?葉北岸說,說不清,隻覺得應該完成它。黃玲玲問他是不是待業青年,葉北岸就轉頭直接問那青年,青年果然點了點頭。葉北岸又問他喜歡不喜歡存車這活兒,青年搖了搖頭。葉北岸說,那你幹嘛還幹?青年說,沒有辦法。說他放棄了許多工作的機會,他不喜歡所有的工作,隻喜歡玩,無拘無柬地玩,後來父母索性不再負擔他的生活費,他沒有辦法。葉北岸說,對對,我要畫的就是這種沒有辦法。青年說,你怎麼曉得?葉北岸說,因為我自己也有沒辦法的時候。青年便笑了,這一笑,更顯出他無比單純的孩子氣來,使準備離開他的葉北岸和黃玲玲都有些不忍心了。

將畫交給青年,他們還是與他告了別。兩人走在人行道上,葉北岸問黃玲玲還準備去哪裏,黃玲玲說,不曉得,看完他就沒事做了。葉北岸說,真是巧了,同一個時間,我們能對同一個人生興趣。不過,下麵我還要去幹一件大事,就不知你有沒有興趣了。黃玲玲問幹什麼,葉北岸說,幹完這件大事,就離開這裏,天南地北地轉轉,人老呆在一個地方會憋壞的。黃玲玲又問幹什麼,葉北岸說這件事與他無關,他的一位朋友的女朋友被女朋友的上司騙到了手,女朋友還以為人家是真喜歡她,現在他要做的,就是讓女朋友明白她的上司的真相。黃玲玲聽了不由得笑起來,說真看不出,你還是個愛管閑事的人。葉北岸說朋友說過多少回了,他再不管朋友就不理他了,其實他最不喜歡做這種事了,但朋友好得很,他不想失去他。黃玲玲說,我若有興趣,能幫你做什麼呢?葉北岸說,你隻管陪我朋友的女朋友呆在屋裏別出來。黃玲玲說,那你做什麼呢?葉北岸說,你們在裏屋,我跟那混蛋在外屋,假說送給他一筆錢,讓他放棄她,他一準同意,他一同意,事就算成了。黃玲玲說,你怎麼曉得他一準同意呢?葉北岸說,我見過他一麵,沒這點眼力,多少年的電影不白看了。黃玲玲說,倒像看電影就為了幹這事似的。葉北岸說,電影至少讓我有溫柔之心、側隱之心,隻為那女孩,也是值得的。黃玲玲說,說到底還是為了女孩啊,好吧,你還能為我們女孩挺身而出,我就更沒說的了。兩人笑起來,一時間竟充滿了要去幹點什麼的快。他們也不知是什麼緣故,不做事的時候他們對具體的事總是不屑於顧,真做起事來他們又對這具體一往深,事還沒開始,他們就已預先體味著成功的快了。黃玲玲就想,入最喜歡的其實還是自己,自己怎樣做都會找到為之快的理由,隻要喜歡那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