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家難回(1 / 2)

偌大的清華園裏一片沉寂。三齋三號的宿舍裏隻剩下陳兆祥一個人了。

這些天,他在古月堂、工字廳一遍遍的徘徊,反複地看一幅長聯:“檻外山光,曆春夏秋冬,萬千變幻、都非凡境。窗中雲影、任東西南北、去來澹蕩、洵是仙居。”這幅長聯的意境有些空靈,兆祥看來看去也沒什麼特別的參悟。隻因為實在百無聊賴,無所事事,打發時間罷了。

已經放假五六天了,再不起程回家是說不過去了。他磨磨蹭蹭的收拾著行禮,一想到那個讓他窒息的家就不寒而栗。望著窗外的垂楊柳,他又發起了呆。

在那個家,他和母親的地位一樣尷尬。十四歲以前,對父親,當著外人時的稱呼是“老爺”,私下裏是“爹”。叫錯了就是一頓狠打。

有一陣子,他故意叫錯,當著外人叫“爹”,私下裏叫“老爺”。結果是皮肉受苦,娘紅腫著眼睛說:兒啊!你就記不住嗎?

他當然記得住,他有過目不忘、過耳成誦的本領。隻是覺得屈辱才故意反過來叫的。

他是五歲時被爹連同娘一起接回鄉下老宅的。此前,他和娘一起住在城裏的一個小院套,爹隔段時間就會來看他們。爹每次來了都會給他和娘帶好多吃的用的,還會抱著他一頓親呢,他依稀記得自己在爹懷裏蹭來蹭去的樣子。

這一切在五歲時嘎然而止。他和娘被安置在一間下房,簡陋破舊。爹和太太、姨娘們、還有幾個小少爺都住在上房,那裏富麗堂皇,比城裏的房子還要好的多。他和娘住的地方則是淒風苦雨,比以前在城裏住的還要差。

娘每天要去給太太敬茶請安,他也要給太太晨昏定省。

他不願意,被爹打了幾次,終於屈服了。

懂事起,他就立誌發奮圖強,謀求自立,有一天接娘出去,不讓娘再受那樣的氣。

記憶裏,五歲以後,爹就再沒抱過他。爹於他就是一個冷冰冰的老爺。別的兄弟穿的都是綢袍、團褂,他穿的是粗布衣衫。他和母親的飯菜也和仆人們一樣,母親臉皮薄,總是等別人吃過了才去廚房,有時候剩的不多,母親就全留給他,自己餓著。

有一回,他偶然看到同學介紹的一篇文章《為奴隸的母親》,他一下子就淚流滿麵。同學不知情,還打趣他情感豐富,悲天憫人。他們哪裏知道,他的母親就是那樣一個生存狀態呀!

他其實私下裏也不願意叫那個人“爹”了,老爺就老爺吧!自己和娘又何嚐不是他的仆人?

事實上,他為了證明自己和娘在家裏不是白吃飯的,讀書之餘,他一直是和下人們一起幹活的。爹看到過,也並沒有阻止。他和仆人唯一不同的是他可以讀書,他起初是和兩個哥哥一起在自己家的學堂裏讀書。兩個哥哥淘氣溜號時挨戒尺的卻常常是他,被先生罰完之後,回到家若被爹看到紅腫的手,不分青紅皂白又是一頓打。爹常常會讓他去衣受責,若是隻有爹和他兩個人,他會按照爹的指示去做。但若有那兩個少爺哥哥在場,他是死都不會脫褲子的,於是常常因為死扛被打的更慘。好在那個勢利的先生也是愛才的,後來發現這個主不主、仆不仆的徒弟聰慧異常,那先生也就將平生所學盡數相傳,當然,戒尺、板子是少不了經常招呼的。在兩個哥哥的譏笑中,兆祥進步神速。他十歲時,在功課上就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兩個哥哥。十四歲時,和兩個哥哥一起考清華學校,他們那個省一共三個名額,報考者雲集,各路神童皆會於此。初試時就下去一個哥哥,複試時省長親自麵試,最後兆祥拔得頭籌,另一個哥哥也落了弟。這也算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從此,兆祥被勒令在任何場合下都可以叫“爹”了。連太太也要求兆祥要稱呼自己為大娘。這件事讓兆祥更覺得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