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的畫書-1(1 / 3)

在爸爸的遺物中比例最大的是那些筆記,大約有四十本之多吧?其中一本的某頁記下了某天爸爸要辦的事,“找老顧”、“寄信”、“買樹苗”……其中有一項:“小東的畫書”。那天爸爸也許出差在外,他想到要給我買一本畫書;他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競成了這本描繪死亡的畫書的主角。

--題記有一件事沒有任何人告訴過我,就是爸爸的自殺。我是偶然聽說此事的,在他們飯後茶餘的談論中。當時他們已不再避諱我,那件事因為時間的關係已經解密。

至少我聽上去是這樣的感覺。他們語調平和,自在鎮定,在這之前剛剛議論了一番天氣和不斷上漲的物價。可對我來說還是有點突然,好像挨了一棍。我警惕地環視了一下周圍,沒有人在看我。他們自顧自地說著,接著話題又轉換了。我倍感輕鬆,臉上竟然露出極其平靜的微笑。我笑得極其自然,一點也沒有掩飾的意思。這樣做並不是十分困難的。畢竟,爸爸已經去世多年了。就算他曾經自殺過,又有什麼意義呢?就算他自殺未遂-一像他們津津樂道的那樣,又有什麼意義?反正他是死了,而且時間也已醫治了我們的傷痛。

他們,是爸爸的一些老朋友,在很多事情上比我對爸爸更了解。他們深諸內情。

他們大概認為那件事媽媽已經對我說起過無數次了,理由是我已經長大,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成人了。但是,他們想錯了。媽媽並沒有告訴我爸爸曾經試圖自殺。在此刻的這張飯桌上麵,她的表現沒有讓我感到尷尬和局促。媽媽甚至都沒有朝我看上一眼。就像她的確對我說起過什麼一樣,或者由於年齡的緣故媽媽忘記她是否對我說過了。事後,我也沒有再問她。某個時間一過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就這樣分享著他們的秘密,在碗邊吐了一小堆魚骨頭。我很想讓他們的話題回到爸爸自殺這件事情上來,使我更多地了解一些細節。在喝湯的時候和撤碗以後他們分別又講到一些。我不斷地點頭,報以感激的笑容。我給叔叔伯伯們點上煙。

斟滿茶,用行動鼓勵著他們,但沒有主動問起一個字。應該說,我的收獲還是頗多的。後來我就盼望這些叔叔伯伯們經常光臨我家了。

果然,他們又來過幾次,看望媽媽和我。有時候他們談到爸爸,有時候他們根本不談。畢竟,爸爸已經辭世十年,他們來不過是為給我們孤兒寡母增添一些歡樂的氣氛,而不是來哀悼死者的。畢竟,哀悼的時間已過,而生活仍在不斷繼續。在他們不多的幾次探望中有時候即便談到爸爸也不一定會談他的自殺。當然也不是故意不談,這件事早已不是那麼嚴重了。

每年一次,或是過年,或是爸爸的祭日,他們相聚在我家。媽媽做飯,他們則在客廳裏大聊特聊。的確是快樂的。他們的友誼那麼長久,幾乎經過了半個世紀,其間有那麼多的生死考驗,如今還能團聚在一起,真是不容易呀!而且他們的官職彼此相當,有相同的工作經驗和話題,家裏都有了第三代,都到了離休和快離的年齡。要是放在從前由於工作繁忙,恐怕還抽不出時間來呢。並不因為少了爸爸一個而若有所失,相反,對死去的老友家屬的關心使他們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在他們中間有李伯伯和薑叔叔。文革期間薑叔叔坐過大牢,險些被作為現行反革命槍斃了。

李伯伯也曾吞過鐵釘企圖自殺。如今他們都逃過了那凶險一劫。劫後餘生的快樂持續至今,使他們幾乎要手舞足蹈了。仍然有死亡的話題,有自殺,但那不是關於爸爸的。後來他們談起各自的身體、鍛煉方法以及補藥飲食,離爸爸就更遠了。

我有一個印象,就是在最困難的時期他們幾乎都曾想到過死。有的僅僅是這麼想過,有的付諸了實施(像爸爸和李伯伯)。爸爸的自殺如果被證實確有其事也沒有什麼希奇的。時值今日更沒有什麼羞恥可言。在座的百分之百是共產黨員,在黨的章程中明文規定不許自殺。也許這一戒律曾長久地壓迫著他們,在危難之中挽救了部分人的生命。當他們日薄西山死亡將至時戒律似乎也無能為力了。這夥當年的地下黨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他們帶著新裝的心髒起搏器和人造肛門,至少從肉體上看已成為異己的東西了。

一切都是精心準備的,一天,爸爸走上了赴死的道路。我仿佛看見他穿著那個年月裏永恒不變的中山裝,風紀扣已經扣死,有如套好了絞索。在他的綠書包裏放著工作證和一張因公出差的證明(為住店需要),證明上加蓋了有關組織的大紅公章。再就是一瓶裝得滿滿的白色藥片-一他殺死自己的武器。紅、白、綠三種鮮豔的顏色構成了爸爸死亡的圖案。

我看見他登上了那輛開往六合的長途汽車。風塵仆仆,爸爸一路搖晃,來到那陌生縣城的街頭。他滿麵苦愁,站著問路,被指引到一家旅社的前廳裏登記住宿。

服務員提著一串嘩嘩作響的鑰匙前去開門,爸爸跟隨其後,穿過陰暗的走廊走向他此次旅途的終點。他反扣了房門,和衣躺下,也許在此之前還晃了晃桌子上的熱水瓶,看看有無開水。然後他倒了水,耐心地等待開水冷卻。他將和著藥片欽下這杯水。在等待的間歇裏爸爸點燃了他的最後一支煙。也許是整整一盒,或者兩盒,直到煙蒂像袖珍的碑石般插滿了煙缸。到此為止爸爸的行為和一個通常的住店者並無兩樣。

爸爸的自殺是無蹤跡可尋的,抽象地存在於我所感知的時間中。此事的神秘在我看來並不在於計劃的周密,僅在於處理的果斷和幹淨。此事定然存在過,但它在未來被消除了,就像一種氣味被陣風吹得無影無蹤,最後風也止息。有時候想象也不能到達那一點。想象不能到達的地方通過別人的轉述也不能到達,情形也許更糟。

在叔叔伯伯們的飯後茶餘,我所能接受的其實隻是爸爸自殺的事實,我不能接受的是那些細節(雖然對此我有著無比的癖好。既然大家已經打破沉默,爸爸的自殺之舉多少就是可笑的了。他們不能複原那件事,他們能做的隻是將它消滅幹淨。現在,由於年邁糊塗,他們放棄了自己擅長的而做起了完全不能勝任的事。我為爸爸的老朋友們感到悲哀。然而,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也經不住這樣的誘惑,通過想象把爸爸赴死的那幕寫下來。我不是沒有這樣做過。也許我做過還不止一遍。也許我三番五次地這樣做過(比如本段落就寫了七遍以上)。但我還是無法將敘述進行下去。

]多年以後我們全家下放蘇北農村,在水網密布的洪澤湖地區,爸爸肩上搭著毛巾走向河堤。他是那樣地健壯,每走一步小腿上的肌肉都在膨脹。他的小腿非常結實,和我鷺鷥般的細腿完全不同。即便成年以後我的強壯也沒有達到爸爸那樣的程度。

他的身板就像一個農民。他赤著膊,穿著寬大的褲權去堤上遊泳。我跟在後麵,也搭了一條毛巾,為爸爸的健壯而感到驚訝。在泛黃的水渠和河溝裏爸爸暢遊不已,以木橋為起點涵洞為終點他一連遊了三個來回。他的泳姿是矯健的,和當地農民的狗刨不可同日而語。時而仰天朝上,任其漂流。爸爸的仰泳絕對自在,發白的軀體在水波中起伏不定。有時,他幹脆脫了褲子裸泳,反正四周無人,河堤上有一叢叢的條柳同時可作為屏障。爸爸讓我站在路邊放哨,看看有無農民前來。我看著他的衣服、香煙和火柴,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很認真地履行職責。青青的枝條間爸爸像一隻木筒隨波逐浪,小腹處的體毛顯得又密又黑。然後爸爸換我下水,他則坐在岸上吸煙。他讓我鬆開扒著水泥橋墩的雙手,告訴我水裏並不可怕,何況還有他在一旁保護呢。我還是不敢,甚至於連狗刨也沒有一試。爸爸不得不再次下到水中,托著我的肚子,一手按下我的腦袋。我嗆慘了,像一個真正的溺水者那樣拚命地掙紮。

回家後爸爸就讓我在洗臉盆裏練習憋氣。我把頭埋在水中,直到後來可以堅持一分鍾了。爸爸說:“是不是,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我一到河裏還是害怕。我的最佳記錄是遊過一條寬二十米的河溝,即便如此還得爸爸在另一頭接應。

爸爸死後再也沒有人在遊泳方麵對我提出過苛刻的要求。他們隻是奇怪,我的少年在水網地區度過竟然不會遊泳。再後來我的年紀大了,對自己也不抱什麼希望,就推說我命裏畏水。與此同時我對會水者的欽佩與日俱增,對他們的健壯和勇氣給予了過分的肯定。因為爸爸當年是健壯和勇敢的。他年輕的小腿肚飽滿而光滑,連水珠都不能在上麵停留。

爸爸懷著極大的熱忱迎接從獄中歸來的薑叔叔。在我們的三間草房裏,他們通宵達旦地談話,破例允許哥哥和我在一旁旁聽,並不趕我們去睡覺。薑叔叔從未自殺過,他更有資格成為我生活的老師--一至少爸爸是這樣想的。他(薑叔叔)是那個時代裏英雄般的人物,我秘密的榜樣、勇氣教師,他的行為和電影裏的革命烈士簡直毫無二致,所不同的隻是薑叔叔是活生生的。

他向我們展示了細長白皙的手腕,每逢陰雨天氣那裏就酸疼難忍,那是常年手銬折磨的結果。為使他交代罪行,提審他的人常常在上麵猛踩。當然,薑叔叔沒有屈服。他沒有出賣別人,其中也包括爸爸。在最艱難的時刻他們給薑叔叔送去了最後的晚餐,雖然有魚有肉,不比平時,但薑叔叔還是難以下咽。最後他還是說服了自己,吃了個底朝天,大碗裏的白酒也喝得點滴不剩。他們蒙上他的眼睛肥薑叔叔押上一輛等待已久的吉普車。有人在他的耳邊悄聲說道:“你仍有最後的機會。”

汽車在市內運行,薑叔叔在作最後的思想鬥爭。有一張事先準備的紙條就攥在手上,由於出汗太多,他擔心鋼筆寫成的字會因此模糊。那張紙條上寫明了自己的冤屈,希望偶爾撿到的路人去有關部門為他伸冤。在一個人聲嘈雜的地方薑叔叔將紙條偷偷扔出窗外。這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雖然知道此舉是毫無希望的。他想它多半被千萬隻腳踐踏在泥濘裏了。然而正是靠了它的激勵薑叔叔才決心一死的。我們仿佛看見一個人向著他生命的盡頭急速狂奔,隻有這張輕飄的紙條逆向飄向人群。

它那樣輕盈,不可能把他帶回來。然而吉普車掉轉了方向,它載著視死如歸的薑叔叔在郊區轉了一圈又回來了。不過是一次假槍斃,一次毫無幽默感的捉弄,真叫人肝膽俱裂呀!沒有赴死經驗的人無法加以理解。薑叔叔告訴爸爸:他最脆弱的時候正是回程,如果他們再玩這樣的把戲他肯定就垮了。

為打發無聊的時光薑叔叔在獄中玩起了香煙殼。當時他還被允許抽煙,所抽的牌子和獄外的爸爸一樣:南京牌。煙殼由紅黃兩色疊印而成,襯紙是灰白色的。薑叔叔將灰色的襯紙裁成窄窄的細條,在紅黃二色的煙殼上來回穿梭。他開始編織,像一名巧手的織女一樣,利用這從未有過的材料,織出了心髒的圖案和一些奇特的文字。這樣的工藝品出獄時竟積累了一百多張。這次他給爸爸也帶來了一些,作為特殊的禮物,以誌紀念。

爸爸讓我好好保存這些經過編織的香煙殼,我將它們分別夾在一本辭海的書頁裏。煙殼上的字樣有“忠於人民”、“忠於黨”、“相信群眾”幾種。當時我還年幼,並不能完全理解那言簡意賅的措辭,但對編織工藝本身的獨特和巧妙已很能欣賞。這幾張煙殼後來成了我特別的珍藏,不時會拿出來向要好的同學誇耀,當然還有薑叔叔傳奇般的獄中生活,也是值得我經常吹噓的。

另有一些未經編織的煙殼,在白色的背麵薑叔叔用鋼筆寫下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是他為自己而辦的一張小報,定期出刊。鋼筆字有橫寫的,有豎寫的,有文章也有歌謠,煙殼上還畫了細致的花邊,把不同的內容區別開來。我對不同花邊的興趣顯然要大於對文字的。那些文字有時是摘抄的一段語錄,有時是獄中生活的日記,幾點起床,幾點吃飯和鍛煉,薑叔叔自稱是一筆流水賬。

相對而言,歌謠則有更強的文學意味,朗朗上口,簡單易懂。在一首歌謠中薑叔叔描寫了他的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老家,在家鄉的一條小河裏暢遊,和他在一起遊泳的是他的兒子。可一覺醒來仍在獄中,薑叔叔因此而熱淚盈眶了。

因此我知道了薑叔叔像爸爸一樣也會遊泳,也喜歡泥漿泛起的河溝。他也有一個兒子,但他遊得一定比我要好。後來和爸爸一起遊泳的時候我就常常想起薑叔叔,他夢中的那條小河,那些條柳、涵洞和細微的濁浪和這裏也是一樣的吧?

當時爸爸已去縣文化館工作,重新獲得了寫作的權利,為深入生活他進入湖區,和漁民們交朋友。他整月整月地呆在湖上,追隨撒網的船隊。爸爸樂在其中,每次短暫的歸來都眉飛色舞,向我們講述湖上的見聞和生活,有現在的,也有從前的故事。爸爸對湖區的曆史和現狀越來越了如指掌。他講漁民們的種草實驗、古老的狩獵方式。一幹人站在齊腰深的淺水裏,將船慢慢地推出灘頭。那船上架著巨大的噴沙槍。前方是野鴨群,它們在覓食,毫無警覺。這時幾條船上的槍同時響了,從各個不同的方向掃射過去。一群野鴨被射殺,幾乎無一漏網。令人擔憂的是如今的野鴨群越來越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