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全無反應,隨後就覺得難以理解了。在這樣的地方,在我們的城市,在這些躊躇滿誌的人們中間竟有夏至這回事,實在是不可思議的。我似是而非地問:
“是嗎?”
“是,”為民說,“所以我今天特別敏感。每逢節氣這天我對很多事情都會有所感覺。”他告訴我剛才一個女老外對那說英語的中國女孩說了句什麼,雖說他不懂英語,但他覺得她是在用最惡毒的話罵她。
我說:“沒錯,她罵她是狗娘養的。大概是妒忌了吧?”不過這也說明不了什麼,那女老外的表情充滿了輕蔑和厭惡,誰都能看得出來。還有這裏的生意,明擺著的好,還用他為民說嗎?
我想了解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東西,也許,這些東西對我而言也不是那麼地不重要。
我說:“我有一些事情想請你感覺一下。”
為民問我:“是關於女人的嗎!”
“這是沒有意義的,”為民說,“因為到了下一次,你讓我看的就不是這個女人了,而會是另一些。還是讓我幫你看看身體吧。”
我說:“不忙。你知道我現在已不像從前,女人對我的影響不會太大。我們權當做一次遊戲吧。”
我堅持低級趣味,讓為民幫我看一看和女人的關係,而不是其它。為民無奈地搖搖頭,說:“好吧。”
我說:“我心裏分別想著三個女人,你看一看我和她們的關係以及前途。”
“第一個。”我說,心裏想著那人,默念著她的名字。
為民雙目低垂,絲紋不動,良久他抬起頭來直視我的眼睛,說:“圖像是這樣的,她無動於衷,依然故我,是一條直線。而你有向她那邊靠近的意圖,但最終沒有靠上,你們還是分開了。”
我說:“好。下麵是第二個。”
為民吸了半支煙,這次他沒有閉目,隻是凝神想了一下,告訴我:“你沒有想法,是一條直線。對方繞了一個大彎向你靠近,和你交彙了,但仍繼續向前。後來她突然一個轉折,又向你靠近,你們再次交彙。再往上我就看不清了,似乎兩條線重疊在一起了,不過也說不太清。”
“第三個。”我說。
“第蘭個,”為民笑起來,他不假思索地說:“你們就像麻花或者油條,糾纏不休,絞過來絞過去的,有分離也有相聚,永遠如此。”
後來我問為民能不能看死人胞說:“可以呀,死人是有靈魂的,有的在天上,有的在地上。”
我問:“在天上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在天堂裏?是不是說那裏的環境要好一些?
而在地上是不是在地獄裏?那裏的環境不怎麼樣?”
為民說:“倒不一定。”
我緊追不舍:“那麼在天上離地有多高?幾尺,還是幾公裏?”
對此為民無法回答。關於超驗問題的交談我們終於找到了一種有距離的幽默的調子。這樣的調子是恰當的,不至於使談論變得庸俗,或使為民的敏感落人妄想的境地。幽默使神秘的預知和感悟到女人為止,而在死亡的領域它們則會變成愚蠢的迷信。即便如此,當我們涉及到死者靈魂的時候我還是不禁想到了爸爸,十六年後他的靈魂安在?天上還是地下?我沒有向為民提及我的疑慮,因為那畢竟是不可以言說的事,是不能以任何幽默加以距離對待的問題。
後來為民湊近我,小心而嚴肅地說:“曖,韓叔叔的靈魂至今還沒有定下來啊。”
我說:“我沒有問你他的事啊。”
為民聽而不聞,繼續道:“他還在飄。”
我說:“這麼多年了,這是為什麼!”
為民說:“似乎有什麼事未了。”
我說:“是什麼事呢?”
為民再次低下頭去,閉目沉思,很久很久,他說:“和你有關,似乎是不放心你。”不等我回答,他又說:“我告訴你我是怎麼感覺的。在他的下麵是你、你哥和你媽,他的目光一直看著你。我試著讓他注意到你哥,但他把目光掉回去了,始終看著你。”
我問:“是不是所有的死人都這樣,靈魂在空中飄蕩?”
為民說:“不。”他隨便舉了一例,他的一個同事最近得病死了,為民曾看過他。他的靈魂已經安定,入土為安,了無聲息了。
我解釋說:“你看見的也許是‘信息遺留’。”我對為民講述了十六年前爸爸臨終時的情景,他一直在等我的來信。可直到他死後那封信我都始終沒寫。爸爸是抱憾而死的,他沒有等到我的信,他在為我擔憂。“你怎麼能肯定你看見的是今天而非十六年前的事呢?”我問為民。
對方說:“也許是吧。”
這時一陣掌聲打斷了我們的交談,一個高大的外國人跳到桌子上隨樂聲扭動起來。他一手持著酒瓶,肥碩的屁股左右搖晃。在他現實的壓力下那張簡易木桌嘎吱作響。他向我們呼喊著,不是我們所有人,而僅僅是我和為民,隻因為我們正襟危坐,表情木然,與店堂內的氣氛相互隔絕。我們過於安分了。那老外想讓我們和大家一起快活起來。
幾天後我遇見郝年,把夏至那天為民關於爸爸靈魂的那番話對他說了。郝年將信將疑,看得出來懷疑的成分還是更多一些。最後他說:“無論如何這是很動人的。”
他是指爸爸執意注視我的目光。在爸爸為何為我擔憂的問題上郝年亦有解釋,當然完全是郝年式的。他認為我子承父業,也在寫作,爸爸其實不是擔憂而是希望,希望我從他中斷的地方繼續下去,有一個比他更好的結果。爸爸在密切地注視著我的寫作,僅此而已。我呢?差不多快要相信郝年的說法了。可惜爸爸不能親自從空虛中作答。
19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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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輪回三章之--敘事
我出生在紅色中國
父親是純潔的革命者
燃燒黑發的火炬
迎娶母親--他美麗的新娘
他是詩人兼戰士
上升,有如明星
卻隕落在豬圈旁
永遠的遺憾:我不能分享他短暫的榮耀
我出生在紅色中國
昔日的國都,又一個牛年
世間的輪回流轉
帶來窮人新的災難
我出生,和人們爭奪口糧
六一年的集體死亡刺激了
後來的人口過剩
我在早夭的嬰兒中脫穎
(在此之前我和兩億個精子競爭
猶如中了大獎
甚至逃過了其後的人口政策)
我老二,一個生命的奇跡
然而並不知道感激
此刻的記憶中呈現外公悔罪的形象
父親自殺未遂,沒有人通知我
怕打攪我無用的成長
紅旗自母親單位樓頂飄落
武鬥的卡車滿載著前去搏殺的軀體
炎熱的夏天、小巷
恐怖的謠傳使人們清涼
演習的警報,戰爭的模仿
未來的逃兵愛上了木製的刀槍
革命是一場狂歡
忽而奔跑的人變成了腳下的泥漿
我的雙親在時間中變形
我在被忽略中發現了性
鄰居的女孩,我的玩伴
姐妹六人算不算妻妾成群?
我為離別而落淚,為搬遷而興奮
為祖母的死欣喜若狂
我顛倒的情欲也不完全顛倒
經曆災難又總在它的邊緣
披紅掛綠的車隊駛過大橋
鑼鼓喧天拍打著江麵
六口之家奔赴它未知的前程
葬禮和婚禮同時在冬天舉行
下放的家庭和土地結合
孩子們翻開了田野的書頁
被觸摸的牛--我的屬相
它的真實勝過一根皮帶
我們是外來者,第一批落戶的人
我的種族有賴於我是一個男孩
提親的隊伍絡繹不絕
大隊書記的千金
該不會辱沒老韓家的門第?
下放帶來文化的侵襲、植被的北移
如同一場古代戰爭
瓜果蔬菜和泡桐樹苗對那塊土地的愛
遠勝於我們
澗南草狗的親情也更為悠遠
比當地老鄉更認得我們這門老親
我學會了一種方言
還有雞鳴狗吠、小鳥的啼
隻有眼鏡是無可爭議的族徽
展開翅膀降落我幼稚的鼻梁
我知道我不會在此長住
我知道我的視力隻限於書本
沒有畫畫的才能
卻練習謀生的一技之長
剃頭匠把剪刀傳給他弱智的兒子
父親拒絕向我傳授他的手藝--文章
突然,政治的追殺至此
尖利的哨音中母親被捕上了南大堤
曆史堅硬如鐐銬鏗鏹
柔軟又好比北風的飄帶
外公的白發淒涼
父親青黴素過量
癌細胞也在尋找絕望的土地
有如虛無來到我心間
當屍布將那人像嬰兒一樣裹緊
烈焰的紅舌就竄出了爸爸的口腔
那是一九七九年,我北上
並結束了身後的田園
1994.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