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到達了民警值班室,由於木屋窄小,隻有當事人才被允許進入。王智他們三人都進去了,壯漢一夥隻進去了一個壯漢。本來瘦子也是有資格進去的,但他疼得實在熬不住,被人架走看急診了。加上值班民警,木屋裏一共是五個人。王智們一進來就覺得徹底安全了,他們與對手的力量對比是三比一,民警暫時中立。
而在木屋之外,層層疊疊的群眾包圍了值班室,矮小的木屋幾乎看不見了,至少那刺目的紅光已照射不到那麼遠。包圍木屋的群眾是壯漢的同夥、女人、親戚、熟人和老鄉,可以說沒有一個是超然事外的純粹的觀眾。他們包圍了木屋,從門窗以及木板的縫隙中觀察裏麵的一舉一動。值班室裏低懸著一盞一百瓦的白熾燈,照得室內通亮。由於木板將群眾隔絕在外麵,因此在視覺上王智們占有絕對優勢(三比一),他們的自信多半來自這裏。然而木板並不隔音,從聲音判斷外麵的街上至少也有一百來人。他們並沒有特意大呼小叫,反倒壓低了嗓音,那壓抑不住的嗡嗡的低語聲更具威脅性。壯漢的自信來自於此,他相信隻要自己點個頭,外麵的那夥人甚至能把木屋掀翻。他掩飾不住一臉的得意之色,並顯然有了某種以勢壓人的意思。
民警很年輕,二十歲左右,壯漢一口一個“小李,小李”的把他叫得不耐煩起來。他皺著眉頭問:“你把他們帶來幹嘛啊?”壯漢就說有一個家夥帶了三隻包,三隻包中的一個包裏麵有東西……小李問:“是他們嗎?”壯漢說:“不是的。”
小李說:“‘不是他們你把他們帶來幹嘛啊?”壯漢說:“他們是一夥的。”小李問:“那東西呢?”壯漢說:“在包裏。”小李問:“那包呢?”壯漢說:“被拎包的人帶走了。”小李聽後很不高興,說:“你耍我還是怎麼的?既沒人也沒贓,你跑到這裏來鬧什麼鬧?”壯漢說:“小李小李,你這就不夠意思了,我們哥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小李說:“誰跟你是哥們?你少來這一套!”
王智察言觀色良久,這時他主動掏出教師證遞到小李手上,說:“你看,我是大學老師,這位(指馬寧)是律師,這位(指費俊)是記者,我們都是知識分子,怎麼會去幹那些違法的事呢?今天我們過江來送一個朋友,沒想到碰上了這夥人,恕我直言,他們是什麼身份?”
小李略微端詳了王智一番,強烈的燈光下後者越發顯得文弱白淨。再看他的兩個同伴,也都衣冠楚楚、文質彬彬的,此刻正安靜地坐在屋裏僅有的兩把椅子上默默地吸煙。而這一位,把小李稱作哥們的,將汗衫袖子一直擼到肩膀以上,堆積在粗短的脖子兩旁。他的手臂十分發達,二頭肌在皮膚下麵跑來跑去,像一隻胖大的老鼠。三角肌,也就是肩頭處文了幾個麻點,由於工藝拙劣根本看不出是什麼圖案或文字。壯漢的那張臉更是讓人望而生畏,毛孔粗大,使勁地往外冒著油……由於候船室裏燈光昏暗剛才王智他們並沒有看清壯漢的模樣,現在想來不禁有些後怕。
即便是民警小李也不屑於與這樣的人為伍,特別是在王智這夥儒雅的書生麵前。他把教師證交還給王智,並沒有向馬寧索要律師證向費俊要記者證。如果他非要不可的話他們也拿不出來,不是因為沒帶在身邊,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二證。王智謊報馬費二人的職業是為了加強他們的整體實力--對於記者和律師即使是警察也不敢隨便亂來的。況且,王智自信自己能取得小李的充分信任。他的教師證是真的,他是一名大學老師這也沒有假,尤其是他那張循循善誘的臉,上架一副黑框眼鏡,鼻子下麵兩片薄而紅的嘴唇,不是老師又能是什麼?出於對王智的信任,想必小李對馬費二人的身份也不會多加懷疑。當然小李自有他的理由,他不願糾纏於身份問題是因為王智問壯漢是“什麼身份?”而他不便回答。他既不回答壯漢是什麼身份,也不問馬費的身份是否屬實,於是便兩相抵消了。
壯漢是勞改假釋人員,在聯防隊幫忙,這本不幹小李的事,也不是由他決定的。
然而小李是年輕人,要麵子,覺得這一情況在三位知識分子麵前不便透露。如果承認壯漢是聯防隊的,就有壯漢與他同事的感覺,與這樣的人同事,小李覺得臉上無光。如果說明壯漢是勞改假釋人員,王智們一定會因為壯漢的所做所為而要求製裁對方,但這樣也不合適。況且在座的有一位律師,由假釋人員擔任聯防隊員是否合法?小李也不得而知。他不想惹什麼麻煩,於是他對壯漢說:“想立功也不能亂來呀!”含蓄地對壯漢的行為進行了批評,同時也暗示了他的身份。小李主意已定,十分客氣地對王智他們說:“這是一個誤會,請多多原諒。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到家,還請三位多多包涵。如果沒什麼的話,三位現在就可以走了……”
壯漢一聽急眼了,他衝到門邊,用肥厚的身軀將門封住。好不容易他才將王智他們抓獲的,怎麼能這樣輕易地就讓小李給放跑呢?對方也太不給他麵子了。壯漢氣呼呼的,起伏的胸脯就像是一隻風箱,他瞪著小李發狠說:“我看誰敢走!”本來,王智他們並不十分願意出去,由於壯漢的同夥將木屋圍住,此時出去是很危險的,但他們也沒有借口繼續留在這裏。因此壯漢不讓他們離開其實正中他們的下懷。
但此種情緒又不可表露出來,萬一給壯漢看出破綻那就不妙了,沒準他會把民警小李不予解決的問題交給他的那些同夥……基於上述考慮,王智他們決定作出還有要緊事辦、不可耽誤在此地的模樣。王智不時地看手表,說他今天晚上還得備課。而費俊要趕一篇新聞稿,馬律師明天開庭,也有大量的案頭工作要做。他們沒有時間耽擱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麵,實在是不能奉陪到底。王智大講特講:在現代社會裏時間就是一切,它既是效益也是金錢,當然還是生命。他覺得賠禮道歉的什麼倒不必了,關鍵是時間月p
是壯漢一夥所賠不起的。當然啦,他們就不計較這些了,關鍵在於壯漢應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無故耽誤別人的時間無異於浪費他人的生命,浪費他人的生命就等於殺人……王智侃侃而談,不知不覺間竟把民警值班室變成了大學課堂。聽上去他是要爭取快點離開,實際上卻在拖延時間。壯漢像中了催眠術一般,不再言語,隻是盯著王智發愣。當然,他那魁梧的身軀並沒有離開門邊,當王智開始演講的時候壯漢站在哪裏後來他就一直站在哪裏,始終沒有挪動過。
壯漢這邊像個門神一樣地被安頓下來,那邊,民警小李卻氣不打一處來。當然,他絕不是對王智誇誇其談反感,相反,他覺得王智說得太有道理了。此刻他比剛才(王智發表演講之前)更加敬佩王智他們這樣的知識分子,要不是為了多聽一會兒(機會難得)他早就對壯漢不客氣了。小李的憤懣完全是針對壯漢的,後者竟然敢蔑視他的權威。小李明明已經讓王智他們走人了,這小子竟然敢擋在門口不讓人家通過。說心裏話,小李也不想讓王智他們走,他多想留他們在此多聊一會兒天。然而小李畢竟是一個明白人,知道不能以這樣的方式留人。現在他能為王智他們做的隻是掃除其前進道路上的障礙,把壯漢弄到二邊去,將門前空出來。他必須這樣做,一來為自己的職責和榮譽,二來,為日後結交工智這樣的文人打下基礎。想到這裏,小李過來拉壯漢,一麵拉口中一麵威脅道:“我看你是昏了頭,也不看看是什麼地方!”單憑體力小李絕不是壯漢的對手,因此他必須提醒壯漢注意他們各自的身份以及與他對抗的後果。壯漢被小李抓住領口(實際上並沒有領子,壯漢抓住的是對方汗衫的前襟),一把拉離了門邊。本來壯漢是不會輕易動搖的,但他擔心汗衫被拉壞了,因此他攥住小李的手腕,不讓他用力。壯漢一麵掙紮一麵對小李說:“你放不放手?放還是不放?”小李說:“我就不放,我看你翻了天不成!”兩人從門邊一直扭打到桌前,又從桌前扭打到一邊的折疊床上。壯漢基本上在招架,並非沒有還手之力,而是心存顧忌。
王智的心裏怪過意不去的,小李之所以與壯漢打成一團,完全是為了他們。這時雖然門前已經空出來了,王智們反而拿不定主意:走?還是不走?怕門外壯漢的同夥襲擊是其一。其二,此時離開是否太不仗義了?-一小李與壯漢勝敗未分,結果很難預料。好在此事也沒有機會多想,那門雖然空出來了,並且也被從裏麵打開,可壯漢的同夥卻從外麵堵住了王智他們的出路。他們不讓王智們出去,甚至自己也跨過門檻湧進小木屋裏來看熱鬧。他們全都是壯漢一夥的,但沒一個敢幫壯漢打架,他們都知道小李,而且知道他是民警,打不得的,哪怕是趁亂來上半拳一腳。能做的隻是擠在這裏看熱鬧,他們甚至也忘了壯漢與小李打架的起因。他們壓根兒就忘記了王智他們,堵在門口不讓前者出去也不是有意的。王智們突然從主角變成觀眾還真有點不習慣,夾在群眾裏觀看這場莫名其妙的鬥毆感覺很詫異。如果說這場架是由他們引起的那就更令人難以理解了。他們為何要跑到江北來?深更半夜的不回家?在這裏看一個民警和一個流氓撕打?這樣的事情簡直奇怪透了,真值得好好想一想。更令人不解的是這架他們也可以不看,完全可以趁亂走人-一這時已無人有興致阻擋他們。可那民警與流氓的搏鬥就像有無窮的魔力,將王智他們深深吸引住了,使他們看得如癡如醉,既忘記了危險,也顧不得回家了。他們和在場的其他觀戰者一道來回移動--為的是給壯漢和小李挪地方。七八個平米的小屋裏,那麼多的人,同時後撤,同時向前,同時向左向右確實不易,他們還得留出足夠的地方供壯漢和小李施展,不碰著他倆也不能被他倆誤傷。這一集體行動需要高度的敏捷,配合的默契就變得尤其重要。一時間王智們大有融人其間之感,腦袋裏暈乎乎的就像喝醉了酒,舍不得出去和離開了。
由於幾十個人同時在小屋裏抽煙,煙霧彌漫,在一百瓦燈泡的照射下猶如動人的麵紗或帷幕。那燈因為懸得低,在搏鬥中被小李的頭碰了一下之後便開始晃蕩起來,弄得壯漢和小李一會兒在明處一會兒在暗處,猶如身處燈光變幻不定的舞台。
同時,王智們看見自己和群眾巨大的影子在牆壁上滾來滾去,就有了置身原始洞穴的感覺--一那晃來晃去的燈泡如同搖曳不定的黃火。這一切都是由於小李的頭碰了一下電燈造成的。而碰電燈的時候小李的頭上戴著大簷帽,一碰之下帽簷兒就從前麵到了後麵,這實在有損於他的職業(警察)形象。況且小李的製服也被壯漢拉皺了,領口歪斜,露出了裏麵的花襯衫。由於衣冠不整,小李看上去威風大減,他對壯漢的震懾作用正在一點一點地喪失。壯漢這號人,一貫以貌取人,尤其是對警察特別敏感,當然主要是對他們的那身衣服特別敏感。這次壯漢有機會向警察製服發起攻擊,心中不禁又喜又怕。現在小李歪戴著帽子,衣服上的扣子也被扯掉了兩個,他臉紅脖子粗地喘著大氣,用當地方言與壯漢相罵不休。壯漢心想:你他媽的靠的還不是那身皮,要是沒有這身皮你他媽的還不見得是老子的對手呢!這是大實話,小李的心裏也很明白,所以在與壯漢的撕打中他一有機會就去整理衣服,而壯漢卻堅持不給他以這樣的機會。壯漢始終對小李手下留情,他進攻的主要對象是小李的那身衣服,而非小李本人。當然啦,一旦小李衣不遮體,接下來的打擊目標就是他的身體了。當然壯漢也可以隔著衣服打擊小李,但他這類人在某些方麵有心理障礙……漸漸的,王智看出了一點門道:這場架之所以打得曠日持久主要在於交手雙方並不平等。壯漢縮手縮腳,心有餘悸,如果將衣服除去那小李肯定是要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