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美的根源在人的心中,如果人心中沒有美的概念,那麼從這個人的眼中看到世界就全部都無所謂美醜了。所以,人心是各異的,作為客體的美以及追求美的過程也是各異的。當然,大多數人眼中,雪白可愛的貓自然也是美的化身,於是,產生了爭執。南泉和尚認為這種爭執的根源在於貓,貓是禍水,必須要除掉它,才能消滅爭執的根源,所以他斬了貓。但趙州不這麼認為,他把草鞋頂在頭上,以草鞋意喻因為癡迷於美而產生的痛苦。解決這種痛苦的辦法不是把草鞋扔掉,因為人是不能不穿鞋的,草鞋和貓一樣都隻是替罪羊,是人類欲望的替罪羊。貓是無辜的,它的存在自有它的理由,它的美是天賦的,一切都是人類的自尋煩惱。美的根源在內心,由此而來的痛苦其實也來自內心,就算消滅了美的對象,但能消滅美在你心中的根源嗎?
不能。
所以,我在《戀貓記》中特意安排了“我”牙疼的情節,也許是因為我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牙疼的確在折磨著我。可更重要的是牙疼象征著一種根本性的東西,你永遠都無法擺脫它,隻要你心中還存在著對美的追求。貓也是一樣,南泉和尚即便把貓處死,就真的能消滅他弟子們心中對貓的妄念嗎?不能。以貓作為象征的美永遠存在於這些和尚們的心中,不管貓是否出現,也不管貓是否被殺。美是千變萬化的,但在你心中,美卻又是同一的,美的概念既可以抽象,也可以具象,抽象為美,它伴隨你一生,具象為貓,它同樣可以在你內心世界活一輩子。因為你是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有權利從你的內心出發對客觀世界做出自己的評價和理解。人類從來就是追求美的,亙古以來,就有一個夢想美,發現美,追求美,熱愛美,乃至於癡狂於美,痛苦於美,最終毀滅美的方程式,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許許多多大自然或是人類自身所創造的美,都因為這個方程而被毀滅,難道罪過在美的事物身上嗎?不,罪過在我們的內心,在於對美的欲望。解決它的辦法既不是毀滅美,也不是放棄美,而是寬容美,我們所要承受的恰恰是我們自己。美,永遠存在於我們的內心,饒恕它吧,也就是饒恕了我們人類自己。
我想到了當年禪宗五祖弘忍和尚要選繼承人,條件是做出一首好“偈”,大弟子神秀做了一首:“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弘忍表示不能接受,後來,一個叫慧能的砍柴燒水的和尚做了一首“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於是,弘忍和尚便把衣缽傳給了慧能。
慧能就是著名的禪宗六祖。後來,他流亡廣東,說出那句著名的關於風動幡動還是心動的話,結果被打入了主觀唯心主義的糟粕行列。但不管在哲學上如何爭論,我們能看出神秀的偈正代表了南泉斬貓的行為,而慧能的偈則正是趙州頭頂草鞋的美學基礎。
寫於2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