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的頭顱04(2 / 3)

她去哪兒了?我撇下了花旗兵,讓他自言自語去了。我遊向蘆葦叢中,撥開密密的葦稈,穿過一個極窄的小河汊,又轉了好幾個彎,才到了一個被蘆葦層層包圍起來的更隱蔽的小池塘。我想到了什麼讓我臉皮發熱的事,於是盡量不弄出聲音,把全部身體藏在水中潛泳。忽然,我在水中依稀見到了兩條雪白修長的腿,我看不清,心跳卻加快了。我忙後退幾步,躲到近岸的蘆葦叢中,才悄悄把頭探出來。

首先,我見到岸上有一堆紅妹的衣服,然後見到了紅妹在池塘中,隻露出頭部和光亮的雙肩。我不知道她是遊泳還是洗澡,隻是盡量克製自己急促的呼吸。她的長發披散在潔淨的水中,舒展著四肢,雙眼卻閉著。過了好一會兒,直到我在水中都快站麻了,她才慢慢上岸。我先是看到她赤裸的背脊,兩塊小巧的肩胛骨支撐起一個奇妙的幾何形狀。然後,她的腰肢和大腿直至全部身體都像一隻剝了殼的新鮮龍蝦般一覽無餘地暴露在河岸上。她的體形猶如兩個連接在一起的紡錘,沾滿池水的皮膚閃著一種奇異的光。我過去總感到世界上沒有比這片蘆葦蕩更美的東西了,但現在這些蘆葦在紅妹的身邊全成了一種陪襯。雖然我在心中暗暗咒罵自己,但12歲的我卻在偷偷地對自己說:“快些長大吧。”

終於,她穿上了衣服,把所有的誘惑都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我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出人意料地平靜,花旗兵似乎已和我們交上了朋友。他很老實地呆在古墓四周。釣龍蝦的技巧也熟練掌握了,他一開始難以適應我們的稀飯,隻肯吃饅頭,但後來也溫順得像牲口一樣,給什麼吃什麼。我不知道這樣要多久,紅妹也不知道,反正隻有這裏是安全的,出去肯定不行。這些天,30來歲的爹突然多出來幾根白頭發,我開始了解大人們的煩惱了。

我總覺得花旗兵對紅妹有些過分熱情。有一回我們在河邊釣龍蝦,他突然唱起了歌,我們都不明白唱的什麼意思,但我們知道他唱得就像是砂鍋裏煮肉的聲音,完全走調了。我們都被花旗兵驢叫般的嗓子逗樂了。於是紅妹也唱了一首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我和花旗兵都聽得入迷了,陸先生活著時經常唱這首歌,但紅妹唱得更好。蘆葦蕩中似乎一切都靜止了,連風也消失了,她的歌聲滲入了每一片蘆葦葉子和每一波漣漪,總之我是這樣回憶的。

花旗兵聽罷沉默了許久,像個白癡,忽然他怕起手來:“歪令古德。”他興奮地張大著嘴,順勢脫下了手腕上那塊表放在了紅妹的手裏。紅妹急忙搖了搖頭還給他,並後退了好幾步。花旗兵又說了一長串話,擠眉弄眼地做出了各種表情。紅妹也明白了幾分,但就是死活不肯收,可花旗兵真較上了勁,死皮賴臉地纏上了。紅妹實在拗不過,就一把將表塞在了我手裏。花旗兵的臉上卻是一臉尷尬,但也沒法子,於是就摸摸我的頭,又說了一大堆話,看樣子,這塊手表算是送給我了。

紅妹立即帶我回去了,路上她囑咐我千萬不能讓別人見到這塊表,藏在身上,別戴在手上。

“紅妹,為什麼你不要這塊表?”

“你還太小,不明白。”

“我明白,花旗兵沒安好心。”我大聲地說。

紅妹突然盯著我對視了許久,她的眼神火辣辣的,像是發現了什麼,然後她把紅撲撲的臉頰緊貼在我頭上說:“你長大了,你快點長大吧。”

晚上,我借著燭光仔細打量這塊表,頭一回撫摸這種戴在手腕上的時間機器。表麵上刻著幾行外國字和一個奇怪的標誌,外殼和表帶都是一種特殊的金屬。那時我還不懂一塊飛行員的表的價值,也討厭得到它的方式,但我實在太喜歡它了,雖然我的手腕太細,但戴上它的感覺依然棒極了。我戴著它模仿花旗兵問紅妹好不好看,最後還是戀戀不舍地把表摘了下來,放到耳邊傾聽秒針的“嘀嗒”聲在表的心髒裏搏動著。

“紅妹,這表什麼時候才會停?”

“這是飛行員的表,也許十年,二十年,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停。”

我把表小心地包在一塊手巾裏,放在胸口的小褂內,在用一根帶子綁起來。現在,它正在我的心口,和我的心一塊兒跳呢。

“快睡吧?”紅妹催促著我。我和她是睡一間屋的,但分兩張小床。這時我突然說:“紅妹,我在你身上躺一會兒好嗎?”

我上了她的床,把頭枕在她高高聳立著的胸脯上。她的胸脯既柔軟又堅韌,我閉上了眼睛,鼻子卻在努力嗅著紅妹身上的氣味,就像是春天裏蘆葦變綠時彌漫在池塘中味兒。

“紅妹,給我揉揉背好嗎?”說罷我翻過身去,俯臥在她身上,把臉埋進了她的胸脯裏,然後我又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今天怎麼了?”紅妹給我揉起了背。她的手指涼涼的,雖然手掌上有老繭,但光滑的指尖和指甲掠過我裸露的背脊時,讓我想起了我死去多年的娘。自從我娘在上海的閘北大轟炸時死了,我就成了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我是村裏唯一沒有兄弟姐妹的獨子,直到紅妹來到我家。

“紅妹,你白天唱得真好聽,你再給我唱一首歌好嗎?”

紅妹拿起了一把破蒲扇,唱了一首扇子歌。這是一首蘇北平原上古老的民歌。她輕聲吟唱著,一隻手為我揉背,一隻手為我搖扇子。

從紅妹的胸脯裏發出來的氣味充滿了我的鼻息,讓我昏昏沉沉的。我感覺自己好像漸漸飄了起來,到了一個更大的蘆葦蕩,坐落在退潮後的黃海邊。在那兒,有一個披著紅蓋頭的新娘坐在花轎裏來到一個小池塘邊,池塘邊有一個戴著塊手表的人,這個人就是長大後的我。我掀起了新娘的紅蓋頭,但卻什麼也看不見。我哭了。

蘆葦裏一隊水鳥掠過,驚起了我的夢。

第二天醒來,我發現自己躺在紅妹的床上,她正在灶前為我和我爹做著早飯。

吃過早飯,我獨自出門,正遇上小黑皮,我想避開他,他卻拉住了我的手說:“小新郎倌,你家的紅妹怎麼還沒見喜啊?”

“我聽不懂,你滾開。”

“我可是一片好意,你爹是個30來歲的老光棍,家裏有這麼個漂亮的大姑娘,風言風語可少不了的。你可小心點你爹,別讓紅妹沒給你生個兒子,倒給你添個小弟弟。”

雖然我那時還不懂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反正不是好話,我立刻就一拳砸在了小黑皮的鼻子上。這一拳用盡我全力,小黑皮也沒什麼防備,鼻子立刻就開了花。

但他終究比我大了10歲,飛起一腳就踹在我胸口上,把藏在胸口上的那塊表給踹了出來。我心裏一驚,忙撿起來,還好沒壞,剛要往懷裏藏,小黑皮就一把將表搶去了。

“還給我。”我衝上去搶,但又給他推翻在地,他一隻腳下來,把我踩住了。

“這是什麼玩意兒?”小黑皮仔細地看,“還有外國字,歪歪扭扭的,什麼寶貝?”

“還給我!”我聲嘶力竭了。

小黑皮突然鬆開了腳,把手表還給了我,我把表揣進了懷裏,對他大罵了幾句,便立刻跑開了。

下午,我陪爹到鎮裏辦事,由紅妹去給花旗兵送飯。黃昏時分,在我們回來的路上突然下起了一場大雨,豆大的雨點像被從天上倒下來一樣砸在我額頭上。冒著大雨回到家時,卻發現紅妹不在,那麼大的雨,她上哪兒去了呢?難道還在蘆葦蕩裏。

爹很不放心,於是和我披上蓑衣又衝入了雨中。雨越下越大,水塘的水不斷上升,一片泥濘。我們艱難地涉過水塘,撥開被雨水砸得四處搖曳的蘆葦向古墓進發。一路上,我們什麼也沒說,隻聽到我的心在“怦怦”地跳,似乎與大雨和著同一個節奏。

接近古墓,我們從大雨聲中隱約感到有什麼尖叫聲從哪兒傳出。我們加快了腳步,是女人的聲音,透過雨幕越來越明顯,聽得出那是紅妹的聲音。

“救命!”她聲嘶力竭的聲音劃破了蘆葦蕩的上空,天也越發黑暗,一切都給大雨塗抹成了深色。我們到了古墓,卻沒有人,聲音是從對麵那一叢東倒西歪、劇烈抖動的蘆葦中傳出的。

“紅妹!”我也大叫了一聲。

這時突然從蘆葦中衝出一個人影,像彈丸似的彈了出來,直撞到我身上,和我一同撲倒在泥裏。是紅妹,她的衣服全都是一絲一絲的,褲子也是,像是隻在身上披了層布。她的頭發也全亂了,頭發上,臉頰上,甚至嘴唇上也都沾滿了泥水和蘆葦葉片。我看得出她眼眶裏積滿的淚水已與雨水混在一起難以分辨。紅妹緊緊把我抱住,就這樣蹲在地上不敢起來,雖然濕透了,但她的身上卻很熱,我突然從中間聞到了一股隻有花旗兵身上才有的特殊味道。

“狗娘養的花旗兵!”我爹大罵了一句。

我從沒見過他如此怒不可遏。他凶猛地撲向那叢蘆葦,很快就把那個赤著身子的花旗兵拖了出來。爹向來是個性格溫順的人,從不與人打架,現在卻打得如此狠,手腳並用,而且專揀要害的地方。直打得花旗兵全身青一塊、紫一塊,渾身是血,又都跟泥水混在一起,簡直成了個“黑人”。

花旗兵根本就不敢還手,他任憑自己被我爹痛打,一身不響地背過氣去了。

“爹,你會打死他的。”

“你真是個戇大,當了活王八還不知道。”爹惡狠狠地說。然後他把花旗兵架了起來,又大聲地在花旗兵耳邊大吼一身,“別裝死。”

“紅妹,你說讓這個殺千刀的畜牲怎麼個死法?”爹一邊問著紅妹,一邊用手緊緊掐著花旗兵的脖子,隨時都可能把他的脖子擰斷。爹的目光第一次讓人不寒而栗,我相信花旗兵的死期到了。

紅妹咬著嘴唇,好久才輕輕地說:“饒了他吧!”

“什麼?”我爹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不恨他?”

“恨,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可花旗兵是來幫助我們打日本人的,我們不能傷害他!”

“可他傷害了你,也等於傷害了我們。”

“這是命,紅妹受的苦都是天注定的。”

“真的要饒了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牲?”爹又給了花旗兵一個耳光,把他打醒了,花旗兵雙眼無神地看著紅妹,仿佛已聽天由命了。

“饒了他吧,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紅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了。

爹歎了口長氣,把掐住花旗兵的手放開了。“快磕頭謝罪。”爹又把花旗兵按倒在地上,向紅妹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爹把蓑衣和外衣都脫下來披在紅妹身上,離開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