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我們保持沉默,紅妹不停地發抖,爹的臉色難看極了。回到家,爹什麼心思也沒有,立刻回他自己屋裏去了。許多年以後,爹終於向我說起了他對紅妹的身體曾有過一種強烈的渴望,畢竟那時的他是一個30多歲的成熟男人,他也曾有過他的痛苦,但爹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鰥夫,作為一個農民,他有驚人的克製力去忍耐那種欲望。我想那晚的事,一定讓他徹夜難眠。
紅妹讓我給她打些熱水,她想洗澡。過去總是紅妹給我燒水的,但這回我想紅妹是真的有委屈了。燒完了水,我剛要退出房去,紅妹卻說:“你留下吧。”
於是,我看著她在木桶裏洗澡,這是我第二次看見女人的身體,第一次是偷看,這次卻是光明正大的。她的身體依然是那麼完美,在熱水中更顯得成熟。她一點表情都沒有,隻是努力擦拭自己的身體,一遍又一遍,她對我說:“紅妹已經不幹淨了,將來你還要不要我?”
“我要,我一定要,紅妹你洗完了澡又會和昨天一樣幹淨了。”12歲的我還不明白這天發生的事究竟意味著什麼。
“你也淋雨了,進來一快兒洗澡吧?”紅妹說得異常平靜,我知道她始終把我當成個孩子。於是我脫光了衣服,露出我12歲的身體,跳進了大水桶,與紅妹18歲的身體貼在了一起。
“為什麼你還是個孩子。”紅妹仔細看了看泡在水中的我的全身每一個幹巴巴的細節。
“我不是個孩子了。”盡管我說出口的是童聲。
紅妹的表情略有了些變化,她輕輕地在我耳邊說:“紅妹髒了,從今天起,紅妹永遠是髒的,永遠也洗不幹淨了,幫我擦擦背好嗎?”
平時總是紅妹給我擦背的,現在我才想起該有人給她擦背啊,這個人應該是我。我拿著布擦了好一會兒,早就擦幹淨了,可紅妹還是覺得髒,於是我再擦一遍,一直擦到她皮膚發紅,她還是認為不幹淨。然後紅妹又要我為她擦遍全身每一個角落,她說:“我全身沒有一個地方是幹淨的,就算皮膚幹淨了,骨頭裏也已經髒了。”
我突然激動了起來:“紅妹,你一點也不髒,就算髒了,我也要你,我要你。”
紅妹一把將我緊緊抱住,抱得好緊,在熱水中緊得喘不過氣來。我的頭腦有些模糊了,在我的記憶中,她的嘴唇好像堵住了我的口,好像把我的手和前胸緊貼在她高高的胸脯上。我們就這樣緊擁了好久,也許是一輩子,但是,我12歲的身體究竟無能為力,那一晚,什麼也沒有發生。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雨也停了,村子裏傳來了幾聲刺耳的狗叫和皮靴的聲音。我家的門被一腳踹開,我和紅妹還有我爹都被綁了起來。我這才看清是一個小胡子日本軍官帶著一個翻譯和一隊日本兵以及一隻伸著舌頭的大狼狗。在日本人身邊還站著小黑皮,他正死死地盯著紅妹。我什麼都明白了,是因為那塊表,他告密了。
小黑皮笑嘻嘻地在紅妹身邊轉了一圈,又來到我跟前一把從我的胸口把那塊表給揪了出來,交給了日本人。小胡子軍官個頭很矮,比我高不了多少,他仔細地端詳了片刻,連連點頭,然後拍了拍小黑皮的肩膀,又向翻譯說了一通東洋鬼話。
翻譯問:“花旗兵躲在哪裏?”
我們沒人開口。小胡子看了看,把手指向了我爹,幾個日本兵上來用槍托猛砸我爹的腦袋,我爹立刻就被砸得倒地不省人事了。我一急就叫了起來,小胡子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頭,對我齜牙咧嘴地笑了笑,見我毫無反應,就打了我一記耳光。我的臉上立即火辣辣地疼,半邊臉腫了起來。我在心裏麵罵起了日本人的祖宗十八代,順便也罵到了那個活該千刀萬剮的花旗兵,這種畜牲最好馬上就死光,說就說吧。
“不能說,想想你娘吧,千萬不能為日本人辦事。”紅妹突然大叫了起來。
小胡子於是又轉到紅妹麵前,打量了一番,伸手便去摸她的胸脯,冷不防從紅妹口中飛出一口唾沫,正砸在小胡子鼻梁上。他勃然大怒,從腰間抽出了那把寒光閃閃的軍刀對著紅妹。紅妹眼睛也沒眨一下,小胡子搖了搖頭,又把軍刀遞回了刀鞘。
小黑皮卻對翻譯說:“看樣子,他們是把花旗兵藏在了蘆葦蕩裏。”
小胡子聽了翻譯的話後點了點頭,就讓小黑皮先看著我爹,他自己帶著士兵和翻譯還有狼狗,押著我們進了蘆葦蕩。他們叫紅妹帶路,紅妹卻帶著他們亂轉。然後又叫我帶路,我則原路返回。小胡子很惱怒,他命令由狼狗帶隊。這狼狗大得驚人,露出長舌頭和兩排森白的牙齒,它一定吃過不少人肉。它不斷用鼻子在泥濘的地上和蘆葦間嗅著,雨後的天氣特別清新,使狗鼻子的靈敏度增強了。它帶著我們向一片淤泥衝去,不一會兒,我們埋在那兒的花旗兵的大傘和皮衣皮帽都被挖了出來。小胡子狡猾地笑了笑,繼續搜索。我不知道今天還能不能活命,渾身都在發抖。我偷偷向紅妹瞄了一眼,她卻神情鎮定,她的眼神與我撞在一起,立刻讓我平靜了下來。
但隨即我的恐懼又湧上來了,可憎的大狼狗正帶著我們一步一步靠近花旗兵藏身的古墓。不斷有飛鳥和青蛙被日本兵的皮靴驚起,他們用刺刀尖劈開蘆葦。
終於我們到了那兒。
刹那間,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但那隻狼狗似乎被古墓中散發出來的古老氣味迷惑了,它繞過古墓繼續前進,結果又繞了一圈回到了古墓邊。
小胡子急了,他抽出軍刀對準了我們。我的腿發軟了,但我想到了花旗兵,他此刻一定躲在古墓中透過那道石頭縫偷看著我們呢。現在我要為這個混蛋而去死了,他的命難道就真的比我們的命更值錢,昨晚真該讓爹把他殺了。
小胡子日本人把軍刀對準我鼻尖,我無路可退,直盯著鋒利的刀尖,鋒刃在清晨初升的陽光中耀眼奪目。我想象著它切開我的腦袋,沾滿了我的鮮血和腦漿的情景。憑什麼,憑什麼要我去死,該死的是花旗兵,我大叫了起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這話本不該由我這個孩子來說,但我一想到如果我下輩子還能活到20歲,就能娶紅妹了,所以就脫口而出。
“不要碰他!”紅妹大聲叫了起來,小胡子立刻把目光對準了她,也把軍刀掉轉了方向。
“他是我男人,不要碰他。”紅妹的這句話讓我重新精神了起來,死就死了,我也滿足了。
翻譯把這句話告訴日本人,小胡子立刻對我輕蔑地笑了起來。
“先把他放了,我就告訴你們花旗兵在哪裏。”紅妹對翻譯說。
小胡子同意了,並為我送了綁,我一把撲到紅妹身上:“我不走,我要和紅妹死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紅妹在我耳邊親了我一下,然後輕輕地說:“快走,忘了我吧,我是個不幹淨的女人,我配不上你,將來你找個幹淨的好女子吧。”
“我隻要紅妹,這輩子我隻要你。”我抱著她不放。
紅妹突然踹了我一腳:“快走,為你爹想想,別斷了你們家的香火。”
我流著眼淚最後看了她一眼,放開了她,紅妹又說了一句:“你是男人,男人不能隨便流眼淚,更不能當著自家女人的麵。”
我抹幹了眼淚,飛快地跑了。一切都在蘆葦的綠色中模糊了。
一口氣跑到村口,我突然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紅妹在熱水裏的身體。我不能丟下她不管,她說我是個男人,不能隨便流眼淚,可一個男人不能讓自家的女人留下來等死,自己卻跑了。不行,我要回去,於是我脫了衣服,跳下水,慢慢遊了回去,不一會兒,我又遊到了古墓邊的池塘裏,隱藏在密密的蘆葦中,偷偷看著岸上的紅妹。
翻譯說:“現在他已經走遠了,你可以說了嗎?”
“好的。”被鬆綁了的紅妹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對著直指她胸口的軍刀。她捋了捋頭發,眼神中閃出一種光彩。她挺直了身體,軍刀尖前高聳的胸脯一起一伏,仿佛在嘲笑著蒼白的鋒刃,她的衣服緊緊包裹著的似乎已不再是誘惑,而是一團灼烈的火。
突然,她驕傲的胸脯向前一挺,軍刀尖深深地刺了進去。這讓小胡子措手不及,他根本無暇抽刀,從紅妹胸口噴出的鮮血已經濺在了他的臉上。
我驚呆了,身體麻木了,仿佛已不再屬於我自己。我看見紅妹的嘴角依舊帶著微笑,隻是胸口上多了一把長長的軍刀,血液正源源不斷地向外噴出。然後,紅妹倒下了,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身體完全被染紅了。血流到了地上,於是泥土也紅了,血流到了蘆葦稈和葉子上,於是它們也紅了,血流到了池塘裏,於是我的眼前也一片猩紅了。她的血仿佛永遠也流不完,一直汩汩地往外湧,我從她的血中嗅到了那晚把頭埋在她的胸脯中才能嗅到的味道。
那條狼狗還在貪婪地伸出舌頭舔著泥土裏的血,小胡子把軍刀從紅妹的胸口抽出,無奈地搖了搖頭。正當他們要離去時,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從古墓中傳出的聲音,當場把他們嚇得魂飛魄散。我看見花旗兵了,他竟從古墓中爬了出來,他的身上和臉上全是昨晚被我爹揍的傷痕。花旗兵露出了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表情,他憤怒了,真正憤怒了。他像一個真正的軍人一樣撲向了小胡子日本人,他帶著一種野獸般的呼嘯一把將小胡子撲倒在地,狠狠地掐住了他的咽喉。周圍的日本兵立刻用刺刀刺入了花旗兵的背脊,但花旗兵死不放手,繼續狠狠地掐住小胡子,直到花旗兵的身上出現了二十幾個刺刀窟窿,血濺起半天高,才徹底斷了氣。
日本兵費力地把花旗兵扳開,小胡子的嘴裏噴出許多血,翻譯用手去試了試他的呼吸,然後沮喪地說:“完了,被活活掐死了。”他們把花旗兵的屍體驗明正身之後,便把他和小胡子兩個死人一同拖走了,隻剩下紅妹繼續躺在地上。
日本人走了,我從水中爬出來,趴在紅妹身邊,靜靜地看著她的臉。我仿佛能看得見她的靈魂正離開她曾經火熱的身體,像一縷輕煙飄到高高的雲端裏去了。而蘆葦蕩依舊平靜地橫臥在蘇北平原上,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但卻染上了三個國家的人的血。
12歲的我吃力地抬起了紅妹,她好像突然輕了許多。我們向蘆葦蕩的深處走去,築巢的水鳥們被驚起,在我們的身邊飛舞。我踏著猩紅的泥土走著,紅妹被蘆葦永遠地隱藏了起來,永遠。
寫於1999/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