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的頭顱05(3 / 3)

正當我們的教練愁眉不展之際,本隊居然在轉瞬之間,把球攻入了對方禁區,11號黑人前鋒以獵豹般的速度直插門前,正待起腳射門,斜刺裏對方伸出一隻腿,將他絆倒在地。天竺裁判往點球點那兒一指,全場球迷立馬歡聲雷動。我們的黑人兄弟興奮地在地上學起了狗爬,那是他們家鄉的風俗。在全場又一次寂靜下來之後,黑人把球緩緩地放到了點球點上,然後他站在大禁區線上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又看到了非洲草原上的獵物,多年前,他被貪婪的部落酋長當做奴隸賣給了一個阿拉伯商人,在大馬士革的奴隸市場上以一匹馬的價格轉賣給了波斯富商,波斯人用鎖鏈鎖著他到遙遠的大唐做生意,生意虧了本,隻得把黑人抵債抵給了本城的一位開錢莊的金融家。這位金融家也是球迷,為本城的足球事業慷慨解囊,把這位具有一流身體素質的奴隸送給了蹴鞠隊。黑人重新過上了自由的生活,他感激蹴鞠,感激善良的中國人民,把本城當做了第二故鄉(當然,他的非洲老家是永遠也回不去了)。現在,他眼前就隻有這個球,他不再顧別的了,盯著球門的死角踢了出去。然後他照老習慣閉上了眼睛,傾聽滿場震耳欲聾的掌聲,這是一種巨大的幸福。他等了半分鍾,卻是鴉雀無聲,他懷疑是不是自己耳朵有毛病了,於是他滿腹疑惑地睜開眼睛,卻發現新羅守門員在開球門球。原來球根本就沒進,比分依舊是0比0,我們的教練哇地一口吐血了。

比賽之慘烈,已超過了一般人的想象,新羅人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轉眼間,已把我隊中場組織的核心秀才的腿鏟斷了。秀才疼得躺在地上打滾,立刻引起了全場球迷的公憤,噓聲四起,罵聲震天。另一名前衛實在看不下去了,拿出了他當年做江洋大盜、海洋飛賊時的那套本領,飛起一腳就踹在了對方犯規隊員的胸口,把他踹飛出去二丈有餘,當即七竅噴血,不省人事。這一下場麵更亂了,雙方開始扭打在一起,新羅人使出了跆拳道的看家寶,咱們的光頭後衛則使出少林功夫以一鬥十。裁判一看不妙,若是比賽失控,那是他的責任,勢必砸了他的飯碗和名聲。於是這位天竺人一不做二不休,掏出了四張紅牌,兩張給本隊那位強盜出身的前衛與少林寺來的後衛,另兩張給了新羅人。這才平息下了這場有史以來第一次的球場暴力事件,但滿場球迷的民族義憤卻是愈演愈烈。

秀才抬到了場邊,經隊醫確症,為右腿腓骨骨折,他疼得要命,可那時並無止痛藥或噴劑,隻能忍著,可他一介書生,又實在忍不住。原來他是個讀書人,隻因當時的升學製度太不合理,考舉人三次都沒考中,隻得投筆從球。如今斷了腿,看來他又得回去寒窗苦讀了。

教練做出了一個遭到所有人反對的決定,由唐仁替換受傷下場的秀才。當唐仁一踏上球場的細沙,立刻引來了全場球迷異口同聲的辱罵。當唐仁生龍活虎地在鋒線上奔跑,卻沒有隊友給他傳球,誰都不敢喂他球,否則必遭球迷痛罵。而黑人也被對方看得死死的,於是球很快就被新羅斷走,下底傳中,正當對方包抄隊員搶點接應之際,唐仁似一道閃電從前場直奔回後場,趕在金剛之前,伸出了腳解圍。教練大聲地叫好,卻不料球沒有踢出底線,而徑直躥入了大門。唐仁終於進球了,可惜這回進的是自家大門。隻可憐我們操勞過度的教練,又噴出了一口鮮血。裁判把他的黑手指向了中圈,比分一比零。在看台上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中,幾十個新羅人在全場啞口無言的大唐人中得意忘形地敲起了鑼鼓,跳起了新羅舞蹈,這些在本城的深宅大院中做牛做馬的新羅奴仆終於也有了揚眉吐氣的一天,他們寧願為此而遭到主人殘酷的懲罰。

當我們的教練心力交瘁之際,本隊的隊長隻得擔負起了全部重擔,隊長留著滿臉的胡子,那是一個軍人的自豪。他曾是大唐帝國的一名陸軍軍官,跟隨高仙芝、封常清等大名鼎鼎的邊帥出征西域,在茫茫的戈壁大漠中為大唐開辟疆土。他出生入死,勇冠三軍,於萬軍叢中取突厥之上將首級。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衣錦還鄉的他沒有虛度年華,而是加入蹴鞠隊擔任隊長之職。隊長拍拍唐仁的肩膀,卻發現他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隊長問:“你怎麼了?”

“也許那個道士說得對。”

此刻,在城外二裏,大唐平盧、範陽、河東節度使安祿山全身披掛,正站在高崗上向下望,隻見一片高樓廣廈如大海茫茫。他的身旁,是十五萬精銳騎兵,刀出鞘,箭上弦,目標長安大明宮含元殿當今天子屁股底下的椅子。偵察兵已向他報告,本城的刺史已於昨晚謊稱奔喪,棄城而逃。而守城的幾百老弱殘兵已全部調入天寶大球場中維持秩序。也就是說,眼前是一座不設防的空城。

安祿山在馬背上扭動著他那肥胖的身軀,眯著眼睛遙望遠方那宏偉的球場。

中場休息時,人們發現,在球場看台外的四周,已密密麻麻地布滿了全副武裝的騎兵,旌旗蔽日,戈甲耀天,一層又一層,圍得水泄不通。一匹火紅色的駿馬載著一名威武的騎士闖入了場中,我們的老弱殘兵們無人膽敢阻擋。駿馬的鐵蹄有力地踢蹬著球場的細沙,直到中圈裏,騎士大聲地宣布了安祿山將軍給全城居民安排的命運——屠城(包括無辜的新羅人,和可憐的天竺裁判)。

全場一片寂靜,可怕的寂靜給人帶來的恐懼甚至超過了死亡。

有一個人來到了威嚴的騎士跟前,那個人是唐仁,所有的人都注視著他,但沒人能指望他能拯救全城生命。

“兄弟,比賽結束以後再動手吧。”

騎士感到很奇怪地看著他:“你們都是些瘋子,好吧,我同意。”

“兄弟,大恩不言謝了。”

唐仁站在球場中央大聲地說,我們繼續吧。

勇敢的新羅隊隊長走到了他麵前:“能和你死在一起是一種榮譽,我們繼續。”

我們的天竺裁判念了一長段佛經,然後吐著混厚的鼻音:“繼續吧。”

有許多事都埋沒在了曆史的塵埃中,關於此後的細節,我一無所知,我隻能在某個同樣的下午進行想象。

我能肯定的是這接下來的半場比賽是世界足球史上最偉大、最純潔、最高尚的比賽。有最偉大的球員,最偉大的裁判,最偉大的球迷。所有的富商巨賈、士農工商、販夫走卒一瞬間都親如兄弟,新羅奴仆居然與他往日凶殘的主人相敬如賓。人們忘記了生死,完全沉浸在對蹴鞠的欣賞中,仿佛麵臨的不是死亡,而是涅槃永生。我希望唐仁能夠進球(進對方的大門),然後在他攻進這一生中最後一球以後,天竺裁判吹響了三聲長哨,在全場觀眾忘我的掌聲中,大唐和新羅都是勝利者,雙方球員互相擁抱,向球迷致敬。接著,大家手拉著手,安詳、平靜地席地而坐,從容不迫地等待最後的時刻。

再然後,是必然要發生的事了,十五萬把馬刀高高地舉起,刀尖閃耀著夕陽血色的餘暉,十萬顆人頭落地,血流成河,鐵蹄踐踏著人們破碎的肉體,分裂的四肢。一切都被血染紅了,隻剩下一隻皮球,飄蕩在血液的海洋上。然後是一場大搶劫,不計其數的金銀財寶成為了安祿山進軍長安的軍需品。入夜,一場熊熊大火把我們的城市徹底化為灰燼,這是真正的雞犬不留,所有的生命都消失了。而我們偉大的天寶大球場,則被埋入地底,沉睡了千餘年。

當新一天的陽光穿透了濃濃的晨霧抵達吳名的臉龐,他仿佛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也許他本該就是活在另一個世界。

他問錢鋒:“你夢到了什麼?”

“比賽結束了,”錢鋒好像還沒從夢中醒來,“我踢進了一個最偉大的入球。你夢見了什麼?”

“不,我什麼都沒有夢見。”

我們的城市依然處於不安之中,但更讓人擔心的是盛世公司的老總也失蹤了。最後我們是這樣猜測的:

盛世公司在這幾年所進行的房地產開發的資金其實全是從銀行借來的。這家公司原本身無分文,與一個來曆不明的香港老板合作,炒賣地皮,招商引資,暗中通過種種非法的手段斂取了大量錢財。他們在背地裏過著酒池肉林、聲色犬馬的生活,像這樣的別墅就有十幾個,他們也早已辦好了出國的護照和簽證。上個月,那個香港老板突然失蹤,連同他們明賬戶與黑賬戶上的幾個億也被全部提走。也許,現在他們正在泰國或馬來西亞,開始享受熱帶的陽光與海灘。

“本報訊 本市新任市長已於昨天到任,在本市各界人士參加的座談會上,市長表示了竭盡全力使我市走出困境的決心,並透露了一整套方案……”

我們的城市此刻歸於了沉寂,但也難保在哪一天突然興奮起來,也許要很久,也許就是明天。吳名在度過這個不眠的夏天之後,意外地留了下來。而錢鋒則背上了他的球,到南方去尋覓他的夢了。

唯一繼續下來的是巨大的古代遺址,但是人們似乎已經很快地遺忘了它,沒人相信錢鋒的話。在一份匆忙完成的報告中,寫下了上限六世紀,下限十世紀,用途及骸骨原因不明的字樣。它現在孤獨地躺在城市的中央,在低矮的圍牆環繞中,雖然明明是空無一人,但一抹血色的夕陽卻照射出了一群隱隱約約的人影,鋪展在地麵,那些影子飛快地奔跑著,快樂地互相追逐,最後,其中的一個提起了大腿,彈出小腿,一個球形的黑影掠過了天空。

突然之間,響徹雲霄的掌聲從空蕩蕩的四周傳來,而我們的城市,卻沒有一個人聽到。

寫於200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