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的頭顱06(2 / 3)

“因為我有病,是不是?”

她停頓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她,麵無表情其實就是最可怕的表情,但我什麼都沒做,我隻是把《追憶似水年華》扔給了她,讓她做好長期失去自由的準備。我出去了,但沒走,在貓眼裏觀察她。現在她的鎮定自若一下子都煙消雲散了,她坐到了床上,掩著臉,身體一起一伏地抖動著。她在哭。

孩子也在哭。

我突然感到哭聲越來越響,從房裏傳出,從窗外,從牆上,從地下,從天空中,也從我的心裏。

天黑了,我從我的窗口向外望去,城市的燈火星星點點,宛如天上的銀河,那些燈光忽明忽暗,就像無數雙眼睛在與我對視。也許在燈光下,或是黑暗中,有許多奇異的事情正在發生。而淮海路的燈光隧道卻顯得異常清晰。我出門去了,瞎子還在,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先生,您為什麼走得這麼急?”

“我要去和我父親談話。”

“願你們父子和睦相處。”

難道他知道,我明白他是從我雜亂匆忙的腳步和說話的語氣中聽出來的,“謝謝。”

我依舊叫了輛出租車,讓他沿著南北高架向北開,直到中山北路再回來。

在車上我給父親打電話,這回他真的是有些著急了:“兒子,快回家吧,你媽媽想你都快想瘋了。”

“爸爸,我建議你可以報警了,或者在電話上裝上什麼監聽器之類的。好的,我的問題你考慮過了嗎?”

“兒子,我會找到你的,但我絕對不會放棄自己的事業。”

“好吧,爸爸,我肯定你永遠也見不到我們了。”

“兒子,這樣,我先給你100萬的現金,然後,你帶你弟弟回家,我再正式把工廠和我其他所有的股票產權全轉讓給你,好嗎?爸爸可從沒這樣求過別人。”

“把工廠賣了,賣了!我等不及了。”

“兒子,你不要逼我啊。過去全是爸爸的錯,我向你認錯了,我發誓再也不打你,不罵你,隻要你和你弟弟回來。”

“不。現在請聽好,下個星期一的早上5點整,把錢放到康定路與西康路口,康定路的路牌下,然後立刻離開。好的,再見。”

星期一的早晨5點,我在康定路和西康路路口的一個小弄堂的一個角落裏偷偷觀察著。路上沒有一個人,平靜得有些淒涼。父親開著他的車,獨自一人來了,他走下車,把一個大手提箱放在路牌下。父親儀表堂堂,甚至比我更高大健壯,滿頭黑發,外貌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歲,渾身上下散發著成熟男子的魅力,我相信他的外表和他的事業都會令許多女人動心。我嫉妒他。但現在,他仿佛是一夜之間就老了,白頭發也添了不少,他的目光失去了活力,向四周張望了一圈,當然沒有發現我。他歎了口氣,掏出手帕擦了擦臉頰上的眼淚,然後,他按照我所說的上車走了。

等他的車走遠,我迅速地拿走了箱子,沉甸甸的,我改變了主意,沒有叫出租車,而是緩慢地步行回去。我走得相當慢,甚至可以說是在散步,我沿著西康路往南,沉沉的箱子讓我不斷地換著手拎。路上逐漸開始有了一些上早班的人出門,他們起得絕早,多數是服務業的,他們帶著濃濃的睡意走在路上,騎著自行車也無精打采的,但他們必須要這樣,隻為一份微薄的薪水,為了吃飯。而現在,他們不知道,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的我的手裏有著500萬,我突然有些難過。

走過上海商城,南京路的對過就是中蘇友好大廈的後門,古典風格的友誼會堂前卻立著一個非常前衛的現代雕塑。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到友誼會堂裏看電影,當然也帶著母親,雖然當時家裏沒什麼錢,但他總有辦法搞到電影票,那時流行的是李連傑的《少林寺》,還有高倉健的片子。那年月看電影的人很多,不像現在電影院裏稀稀拉拉的人,有時搞一張很賣座的電影票還得通點關係。我們著迷於年輕的李連傑與成熟的高倉健,還有許多耐看的國產片明星。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些電影的情節我都忘光了,所留下的隻是支離破碎的片斷,還有父親的臉,現在父親的臉,卻幾乎是陌生的了。

過了南京路,向東走一小段就在陝西路拐彎了,手裏的箱子太沉重了,我不得不在路口的平安動感電影院門外休息一會兒,幾輛出租車從我身邊掠過,放慢了速度,但我沒有攔。

6點了,南京路上還是保持著寂靜,隻有上早班的人匆匆走過,所有的繁華第一次在我麵前褪去了顏色,就像是一個卸了裝的女人,就算是舞會皇後,在人們的背後也是平庸的。我停了半個多鍾頭,才沿陝西路繼續向南前進,這時候賣早點的已開始忙碌了。我拎著箱子吃力地爬上延安路高架下的人行天橋,再越過馬勒別墅和幾條小馬路,直到淮海路的久事複興大廈下轉彎。現在我走在淮海路上,滿街的廣告牌有些刺眼,我抬頭望了望老錦江與新錦江,它們也像一對父子,比鄰而居。我慢慢地走到了思南路口,才離開淮海路,據說思南路上存在著比淮海路更迷人的氣質,我對這條馬路很熟,我能一一認出孫中山、周恩來、郭沫若、陳獨秀、梅蘭芳們住過的房子,踩著他們的腳印走路,我居然開始輕鬆一些了。學生們開始上學了,大人們開始上班了,早晨最活躍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我看到了一對父子,父親開著助動車,兒子背著書包坐在後麵。我想起了我的父親也曾經騎著自行車帶我上學,這記憶已失去很久了。於是,我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爸爸,你應該報警了。”

“兒子,爸爸認輸了,爸爸把工廠賣了,爸爸是愛你們的,帶著弟弟回家吧,一切全都是你的。”

“不,已經來不及了,我現在不提什麼要求,隻希望你能立刻報警,不報警,弟弟將永遠在我手裏,他的明天是很危險的。”

“兒子。”他幾乎是哭著說的,“我的事業已經完了,我活著的意義還有什麼呢,現在隻有你媽媽和你還有你弟弟了,你們是我生命中的一切,爸爸不能失去你們。”

我不願再聽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真怕自己會改變主意,我無禮地打斷了他的話:“別說了,爸爸,報警吧,這是唯一的出路。”

我又關了手機。拎起了沉甸甸的箱子。

回到大樓,瞎子似乎已經熟悉了我的腳步:“先生,你好。”

“你好。”

“先生,你拎著那麼重的東西,好像很重要,吃力嗎?要不要我幫忙?”

這瞎子真奇怪,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聽力和判斷力。我不想回答,迅速上樓去了。

米蘭吃完早飯,給我弟弟喂過奶以後,我把箱子在她麵前打開了。

我和她一起數的,10萬元一捆,總共50捆。然後,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點鈔機,鈔票在機器裏傳出了有節奏的點鈔聲,這聲音既讓人興奮,又讓人惡心。每一捆都是一千張100元的,並且沒有一張假鈔,父親這回總算是比較誠實。500萬,正正好好,人民幣充滿了我的房間,我們滿眼都是四位偉人的頭像。現在我們的樣子就像是兩個坐地分贓的江洋大盜,我看著她,她突然顯得很緊張。

電視台的晚間新聞裏,播放了一個最新的通緝令。我和米蘭還有我弟弟的照片全都上了電視,其中有“犯罪嫌疑人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有暴力傾向,非常危險,可能隨身攜帶巨款”雲雲。我居然成了名人,這歸功於父親,他終於報警了。

第二天我出去給米蘭和我弟弟買早點,發現賣早點的人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我急匆匆地付了錢就回去了。後來我每次出門都感覺好像有許多雙眼睛在注視著我,他們仿佛在看一頭凶猛的動物一樣,從不敢用正眼對著我,但卻都忍耐不住,要用眼角的餘光斜視我。我一把視線掃過去,他們就立刻像觸電一樣把頭扭開,若無其事地東張西望起來。甚至開始有人在我所在的大樓下對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真可笑,我還真希望他們都去報警呢,可那些注意起我的人看來都是些膽小鬼,我想他們一定先琢磨半天,仔細對照電視上我的照片,但又不敢確定,就算確定了,也沒有膽量去報警的。他們既是絕頂聰明,也是絕頂愚蠢。我突然決定就這樣等待下去,直到有哪個有膽量的報警。

我等著!

我一直把錢放在她房裏,我問她:“你恨我嗎?恨我就把錢全給撕了。”

“我為什麼要恨你?一切都是我的錯,與你爸爸無關,你不應該把你爸爸往絕路上逼,更加與你弟弟無關。要受懲罰的隻有我一個人,隨便你怎麼報複我,我願意承受。”

“我小看你了。”然後我走開了。

“不,請答應我,每天都進來跟我說說話,每天,我需要你和我說話,麵對麵的。我答應我不逃走。”

“我給你的書看完了?”

“非常感謝你給我看的書,所以我需要你和我說話。”

“你很寂寞?”

“是的,但並不隻是因為我被你關在這。”

“你和我爸爸在一起的時候也寂寞嗎?”

“是的。”

“我答應你。”

從此,我每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她的麵前度過,她從不反抗,像頭溫順的綿羊。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把我痛苦的少年時代全都倒了出來,我真沒想到我的人質竟然是第一個聽我傾訴的人。作為交換,她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細細地把她與我父親交往的全部過程都說了出來,包括最關鍵的細節。

米蘭的父母都在外地,她從小一個人在上海長大,很羨慕我與父母生活在一起。她沒有大學文憑,學曆不符合,本來不可能到我父親的辦公室裏工作。但事實上是我父親看中了她的姿色,在她為我父親工作的最初幾個月一切正常,但後來我父親向她發起了猛烈的進攻,可米蘭絕不同意。正當米蘭決定辭職離開我父親時,米蘭在外地的母親得了一場重病,危在旦夕,急需幾十萬的醫藥費,我父親卑鄙地趁人之危,向米蘭的母親彙去了30萬元,並向米蘭提出了要求。

米蘭說,那晚沒有月亮,就在我父親的辦公室裏,父親露出了結實的肩膀和寬闊的胸膛,還有發達的肌肉和他體內所散發出的成熟的氣味,據說這氣味能讓女人瘋狂。父親的動作很體貼,就像慈父對待女兒一樣溫柔,讓她回味無窮,聽到這裏我就想吐,可我必須克製住發抖的身體聽下去。但我父親在那天晚上的確很棒,至少米蘭是這麼認為的,這是她的第一次,她充分享受到了女人的快樂,盡管她並非絕對的自願。她說她有的時候真的有了一種深深愛上我父親,以至於一刻也不能離開他的感覺,但有的時候又陷於巨大的痛苦與自責中。父親永遠也不可能與母親離婚的,所以米蘭永遠隻能是父親的一種工具,一種發泄欲望的工具,還有就是為他留下一個繼承人的工具,於是就有了我弟弟。父親在西郊買了一棟房子給她住,她所謂的上班隻是掩人耳目,大多數時間躲在房間裏等待我父親的到來,就像一隻被囚禁的鳥,如同現在。

我不知道她所說的話真實程度有多高,但的確,我們每晚都說到深夜,她說著說著,就會哭出來,我也是,可能是因為精神病人脆弱的神經,直到再也撐不下去,我才出去,並鎖上門。就這樣,過了很久,我快遺忘了我所處的被通緝的危險,我甚至允許她除了上廁所之外,還能洗澡,於是我特意請人來裝了熱水器。

十一

那天,我走出她的房間以後的整個晚上,我睡不著,我偷偷地觀察米蘭。她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窗外,也許是在數鐵欄杆。很久她才關燈睡下,她的影子在不斷地翻身,發抖,說明她一直都沒睡著,就這樣,我能肯定,在我一晚沒睡的同時,她也一晚沒睡。她是一個女人,一個享受過男人的滋味,生過孩子的成熟少婦,我明白她現在到底有什麼樣的需求,在心靈深處的,還有在肉體深處的。

當天空漸漸發亮的時候,我開門進去,悄悄地坐在她床邊,她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依然閉著眼睛躺著,但我明白她在裝睡,她知道我在她身邊。

我輕輕地對她說,我從小就是在被囚禁中長大的,這間房間就是按照我在精神病院的病房布置的。每天機械地吃飯,睡覺,再加上治療,所謂的治療,不過是打打針吃吃藥聽聽音樂罷了。在病房裏,我所能做的兩件事,一是抓住窗戶的鐵欄杆,遙望天空,那是我從小就習慣做的事了,偶爾天空飛過一隻鳥,會讓我興奮一整天。我甚至對鐵欄杆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情,光線照射進來,鐵欄杆的投影布滿整個房間,這長長的影子也投在我的臉上,投在我的瞳孔裏。隨著光線的消長,那些投影也在不斷移動,分割著天空,分割著我的世界。另一件就是熄燈之後的熬夜,我努力地睜著眼睛,盡管我什麼也看不見,但我似乎還是能看到什麼,從我內心的深處,你有沒有。其實我生來就被綁架了,被我的精神綁架,我們永遠也掙不脫這個枷鎖。

我說完這一切,米蘭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但我知道她全都聽見了。她現在的樣子很美,閉著眼睛,像是在等待什麼,她似乎已敞開了一切。她裸露著雙臂,光滑的皮膚閃著剛生完孩子的女人的豐滿。我伸手去摸,輕撫著她的手臂,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有能力支配別人,盡管這隻是我的一廂情願。她還是沒有反應,我的指尖沿著她的手臂溯流而上,也許父親就是這樣做的,他的手一定更溫柔,更老練,更能讓米蘭快活。我試著抓住了她的肩頭,她圓圓的肩頭像兩個成熟的蘋果,等著我來采摘。我加大了力量,她的眉頭皺了一下,可能她感到了疼痛。我的手開始發抖了,緊接著這種顫抖傳播到了我全身,於是,我鬆開了手,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