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空裏飄起了雨絲,轉眼間,已變成了瓢潑大雨。這條幽靜的馬路上人們撐起了傘,汽車放慢了速度,一切都灰蒙蒙的。雨點打在了窗戶上,是天空叩響了我的耳朵,我把臉貼在窗上,我的皮膚一片冰涼。我來到米蘭門上的貓眼前,她的臉也貼在窗玻璃上,她究竟是渴望自由,還是和我一樣呢?
晚飯後,征得了我的同意,她洗了一個澡。她洗完了以後,對我說了聲謝謝,然後自動地進房間了,我跟了進去。
“對不起,今晚請你出去。”
“不。”我拒絕了。
她穿著我早已給她準備好的浴袍,渾身散發著熱氣,她的頭發披散著,發梢滾動著水珠。她的皮膚顯得更加紅潤,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成熟的少婦。
我能想象出父親一定也是在這樣的誘惑下才無法控製自己的:“我爸爸也是這樣把你金屋藏嬌的吧。”
“我是一個弱女子。”
我的心突然被她的這句話抓了一下,其實我是多麼脆弱啊,她是一個弱女子,這是鬱達夫的小說。我靠近了她:“躺下吧。”
“為什麼?”
“躺下,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的。”
她知道抗拒一個精神病人是徒勞的,她終於服從了,躺在了床上。我坐在她身邊:“今天早上,你為什麼要裝睡。”
“我沒有裝睡。”
“你一晚上都沒睡著,是嗎?我觀察了你一晚上,我也整夜未眠。”
她吃了一驚,“你何必呢?”
我沒有回答,而是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有躲避,我把頭靠近了她:“為什麼在早上,我抓住你手的時候不反抗。”
“我說過,我是一個弱女子。”
“是不是因為,我爸爸也是這樣抓住你的手?你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被男人撫摸過了,很久沒有快樂過了,是嗎?所以你想起了我爸爸的手,你現在是不是很有一種渴望?我想幫你解決這種渴望。告訴我,我爸爸是怎麼做的,教教我,我不會。請教教我。”
我說這話的時候就像個孩子,這聲音能打動每一個女人。我的手一下子變得滾燙,越抓越緊。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對父親的一種報複,抑或是對父親的一種模仿。
我曾說過,她的眼睛就像一千零一夜裏阿拉伯神秘的夜晚,現在,這夜晚突然燃燒了起來。她看了我好久,目光像電流一樣觸痛著我,她抿了抿嘴唇,仿佛要把我給一口吞下,她終於向我發出了命令:“抓住我的肩膀。”
抓住了她的肩膀,我好像打開了一扇門。是的,她教我了,她現在是我的老師,她把我父親對她所做的每一個細節都手把手地教給了我,好像我就是我父親,我在代替他行使某種職責。燈開著,這間房間裏發生的一切都暴露在上海的夜色中。
十二
“你本可以逃走的,為什麼不走?”現在天已經亮了,門卻大開著,我在她耳邊問她。
她不回答。
“告訴我,我跟我爸爸比,哪一個更讓你快活?回答啊,是不是他比我更強。”
她還是不回答,我離開她,重新把門鎖上了。
我又出去在出租車上給父親打了電話,就像特意要向他報告什麼好消息似的:“爸爸,真對不起,米蘭的滋味我已經嚐過了。”
電話那頭的父親又沉默了好久,我清楚現在他所想的,他說:“我答應再也不見米蘭了好不好,米蘭是你的了,兒子,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隻要你和你弟弟。”
“爸爸,這算是丟卒保車嗎?我會把這話向米蘭轉達的。”
“兒子,公安局已經開始全麵調查了,爸爸一定會找到你們的,回來吧,爸爸還能救你,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突然有些傷感:“早就來不及了。爸爸。”
回到大樓,瞎子好像例行公事似的向我問好,仿佛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我終於給了他一千元錢。
十三
這些天她似乎已經習慣了被囚禁的生活,我想她可能愛上了這間房間,愛上了這張床,愛上這些鐵欄杆,愛上鐵門,愛上被人偷窺的貓眼。她沒有一絲反抗的跡象,每天安靜地看著窗戶,給我弟弟喂奶,換尿布,等我回家,就像是正常的家庭生活。有好幾次,我有意或是無意地沒有關門就出去了,她完全可以帶著孩子逃走,但她竟然沒有。
終於有一天,她對我說:“我們永遠住在這裏吧,我無法離開這間房間,這間房間就是我的生命,你和我,還有你弟弟。”
我緊盯著她,我的目光充滿了不知是敬佩還是蔑視。我突然失去了一種感覺,一種自我第一次見到她就纏繞在心頭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斷地促使我去行動,促使我真正地成長為一個大人。
“但我現在綁架了你,你和我弟弟都是我的人質。”
“這並不重要。”
我曾看過一本小說,寫不知是什麼朝代,有個劊子手抓住了一個女賊,在送她上刑場處斬她的時候,女賊愛上了劊子手,終於,劊子手沒有殺她,而是貪汙了她,也就是把她占有了。他把女賊帶到家裏的地牢裏,囚禁起來,女賊卻感到非常幸福,直到女賊心甘情願地在地牢裏與他終老一生。
“可我是個精神病人。”
“不,你是一個天才。”
第一次有人這麼說我,我突然有了一種感激:“你走吧,帶著我弟弟走吧。”
“不,我是你的人質,我不走,除非跟你走。”
“為什麼?難道精神病是會傳染的,我把你也給傳染上了?”
“不要問為什麼?”
我其實什麼都明白,我知道從我第一次見到她,我就落入了她的陷阱,我永遠都不能自拔。即使我綁架了她,占有了她,我仍然要毀在她手裏,也許從頭到尾並不是我綁架了她,而是她綁架了我。漂亮女人所具有的毀滅力是無窮的,盡管她依然是一個弱女子。
“如果我手裏沒有500萬呢?”我終於說出了我想說的。
她似乎不相信這是我說的,但雙眼立刻直射著我,像兩支利箭,然後她揚起手打了我一個耳光。
我的左腮馬上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她的手掌不大,但摑起人來卻特別重。我能想象自己的臉上有了五道紅紅的手印子。她又伸出了手,我無法躲避,隻能接受她的第二擊,但她沒打,而是用手捂著我的左臉,輕輕地撫摸著,就像母親撫摸兒子。
“對不起。”她哭了,“疼嗎?”
她畢竟是個弱女子,我出去了,鎖上了門。
十四
我做了一個噩夢,在夢中我又回到了精神病院。在夢破的時候,天也亮了。我感到自己心跳得厲害,於是不由自主地趴到了窗邊,向下望去。我看到了警車,好幾輛,亮著警燈,向這棟大樓駛來。
“最後一天到了。”我對我自己說。
然後我打開了米蘭的房門,他們母子都在熟睡著。我小心地抱起了弟弟,他長得倒真有幾分像我。他會長大成人的,他會成為一個偉男子,繼承我父親的全部家產,成為和父親一樣的人。也許他長大之後,根本就不知道有過一個哥哥,即便知道了,也隻會對我這個精神病兼綁架犯引以為恥的。弟弟,我愛你,我輕輕地吻了吻他的額頭。
我把弟弟放回到搖籃中。現在警察們一定還在樓下物業處詢問我的情況及室數,也許他們已經坐上電梯了。我在米蘭身邊俯下身子,吻了她的額頭,然後,我拎起了500萬元的皮箱出了門,我上到了樓頂的天台。
我說過,一切從頂樓開始,一切也從頂樓結束。清晨的天台,出奇地涼爽,風很大,吹亂了我的頭發。空曠的天台上什麼都沒有,隻有我孤零零地大口地吃著風。我拎著皮箱走到了天台的邊上,向外一望,讓我頭暈了一陣,我慢慢地坐在了天台邊的欄杆上,如果出了欄杆就掉下去了。我定了定心神,又向下看了一眼,清晨的大上海在一層薄霧的籠罩下被露水打濕了,遠方更高的建築物,如東麵的東方明珠與金茂大廈都有幾分模糊,更有許多在我之下的高層建築連綿不斷如起伏的雄偉山巒,也如狂風中的層層波浪。在幾十層樓下的馬路邊,幾輛大大小小的警車正停著,而警察們現在一定在我下麵的房間裏仔細地搜索著,也許他們以為我已在昨晚攜款潛逃了,但他們發現了米蘭和我弟弟,他們正在尋找,他們中也許會有聰明人,上到天台上。
來吧,上來吧,朋友們。
警察們終於上來了,他們行動矯健,如臨大敵,包圍了我,他們正欲衝上來將我捉拿歸案,一個有經驗的老公安喝住了這些年輕人:“當心他跳下去。”
他們立刻與我保持了一段距離。他們向我喊話了,要我別跳。
“朋友們,辛苦你們了,你們的工作效率很高,你們是最棒的,但對不起,讓你們一大清早離開家人,趕出來抓我,真對不起,我向你們致敬。”我說罷跨了一條腿出去,等於是騎在了天台欄杆上。我與他們對峙了很久,直到我又看見了米蘭。
“等等!”她抱著我弟弟衝上了天台,“別跳,快回來吧。”
“米蘭,對不起,你現在自由了。從此以後,把我徹底忘記吧。”
“不。”她哭了,真的哭了,她哭得很美,我弟弟也哭了,這哭聲讓人揪心。她似乎要衝上來,但被警察攔住了。
她幾乎是在大喊著:“回來吧,就算你蹲了監獄或是進了精神病院關一輩子,我也會等你的,就在你囚禁我的房間裏,我永遠,永遠等你回來。我們永遠在一起。”
永遠,永遠,這聲音衝擊著我的耳膜。她現在真美,尤其是哭的時候,再加上一身白色的衣服,就像是古代的女人在給丈夫送葬。我弟弟忽然停止了哭泣,睜大著眼睛在米蘭懷中看著我,他永遠也不會認識我了。我直起了上身,抬起了腿,我看到所有的人都好像鬆了一口氣,但轉眼間她大聲地叫起來:“不!”
我跳了下去。帶著500萬元的皮箱。
在我離開天台的瞬間,我打開了箱子,人民幣,滿世界的人民幣,舊版的藍綠色與新版的紅白色,它們自由了,它們在天空飛舞,跳著芭蕾、國標、拉丁、探戈、恰恰、迪斯科,還有民族舞。500萬人民幣,總共5萬張,它們也是五萬大軍,浩浩蕩蕩,氣勢如虹,從數10層的樓頂上一瀉千裏,攻擊目標——地麵。
我也自由了,我在空中做著物理學的自由落體運動,由人民幣簇擁著,我是這支大軍的統帥。風灌滿了我的雙耳,我什麼都聽不見,我隻能睜大了眼睛,忽而仰望天空,忽而俯視地麵,但更多的是麵對著大樓的窗戶。對,現在我看見21樓的一個家庭主婦打開了窗戶,大概是想呼吸清晨的新鮮空氣,但她看見的是我,還有成千上萬的人民幣。她大聲尖叫了起來,但隨後幾張飄進她家的鈔票卻令她歡天喜地地相信今年一定會交上好運。
我第一次以這種奇怪的方式實現了偷窺,18樓的窗台上有一盆米蘭,正在開著花,那米蘭的細小花瓣們散發的香味卻極其濃烈地往我鼻孔裏鑽;16樓的四位還在打著麻將,他們白天睡覺,晚上通宵,像群夜行的動物;13樓的一個中學生正早早地起床背起了英語單詞;9樓的一個家夥正在翻箱倒櫃,屋子裏一片狼藉,而我知道這家的主人出差去外地了,我大聲地叫了起來:“抓小偷。”但願人民警察們能夠聽到。
我感到地心引力越來越強,大地正伸出一隻大手拚命地把我往下拽。我看到下麵的馬路上聚集了無數的人,行駛的汽車也停了下來,還有,那個奇怪的瞎子。他們匆匆忙忙地趕著上班,但又不得不停下來,欣賞欣賞一輩子所見過的最多的錢,還有我。他們看到的是一幅多麼奇特的景象啊。每個人都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摩拳擦掌地準備接收這筆飛來的橫財。
父親,我見到父親了,他向我奔來,向我喊些什麼,我聽不見。但我仿佛能看清他的臉,他的眼睛,就像是10年前的他,我也想要和他說些什麼,許許多多的話,永遠也說不完的話。不,我向大地衝去了,不,大地向我衝來了,我擁抱大地,大地也要來擁抱我了。大地,我來了。我,大地來了。
爸爸,我愛你。
一切都結束吧。
十五
我在一片漆黑中走了很久,隻有我一個人,我走啊走,似乎沒完沒了。在我近乎絕望的時候,我見到了一束白光,我向那束光線奔過去,在光線的中央,有一個年輕人,他神情憂鬱,皮膚白皙,高高的個子。他穿著一身綠軍裝和解放鞋,手裏抓著一支槍。他向我走來,和我擁抱在一起。
他是1972年時的父親。
十六
這還是一間由鐵欄杆組成的房間。鐵欄杆的影子,投射在我的額頭上。
我還活著。
在我落地前,我被幾十名警察們拉起的尼龍網袋和無數的泡沫塑料墊子接住了。我隻受了輕傷,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我重新過起了過去的生活,但我開始明白,我的病好了,我已不再是個精神病患者。
半年後,我被父母親接了出來。父親告訴我,米蘭在得救以後,就帶著我弟弟失蹤了,他們一直都找不到她。
我來到了半年前我綁架米蘭時的大樓,樓下的瞎子已經不見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竟然是這個瞎子報的警叫警察來的,太不可思議了,難道他是裝瞎的嗎?我找到了那時我在頂樓所租的那套房子的房東,我要求買下它,但房東告訴我已經有人買下了這套頂樓的房子。
我失望地走出了這棟大樓,當我走過樓下的馬路,抬頭仰望頂樓的窗戶時,我看到那排鐵欄杆居然還在。然後,另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女人把頭伸了出來。
是她。米蘭。
我想起了她說過的話,我一切都明白了,我懷揣著一顆劇烈跳動的心向頂樓的房間衝了上去。
寫於2000/4/13
2000年9月獲“貝塔斯曼·人民文學”新人獎
2000年12月發表於《當代》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