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的頭顱16(2 / 3)

子素被這場麵深深地震驚了,他跑到了老頭麵前提醒老頭。老頭平靜地說:“人怎麼可以同老鼠鬥呢,我們在這裏居住了幾代人,用盡了各種方法,都無法消滅老鼠,一切都是徒勞的。其實在這個世界,根本就是由老鼠統治的,老鼠是我們農夫真正的統治者,盡管我們仇恨他們,但我們無力反抗。”

人類的世界是由老鼠統治的?真不可理喻,但子素又仔細地思量了一陣,才感覺到這裏的人們竟是那麼聰明,那麼有洞察力,他們才是真正的智者。

老鼠啊老鼠,子素望著它們出神。

年輕的國君再次進入了神秘的地下室,王室遺傳下來的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奔流著,他就像曆代先王那樣,重複著這古老而危險的遊戲。曆代魏國的國君都被認為有奇怪的嗜好,而最大的嗜好往往是個謎,永遠都被鎖在曆史的迷霧深處。國君繼承了這種遺傳基因,他在黑夜中狂熱地著迷於此,在地下室中飛奔著,直到看見那具伐木工的屍體。伐木工張大著嘴,渾身是血,眼睛睜大著充滿了恐懼的目光如同一種詛咒。他強壯的肌肉都萎縮了,漸漸地在腐爛,一股臭味彌漫了整個囚室。

這時國君的嘴角起了些微妙的變化,就如同貓見到了被殺死的老鼠,一種本能的滿足感充溢了他的臉。但轉瞬之間,他發現了什麼,他的臉立刻便扭曲了,仿佛一件小孩的布娃娃玩具,隨時隨地都能誇張地變形。從他的喉嚨裏,發出一種嘶啞的回聲,由一個永不見底的深淵中升起——這是絕望,一個國君的絕望。

他無力地把整個身體撲在牢固的竹網上,仿佛他自己就是一個囚徒,是自己權力的俘虜。他怔怔地看著牢不可破的竹網,但現在,在竹網的右下角,一個碗口大的破洞赫然在目,猶如一張大嘴,竭盡全力地擴張著自己的血盆大口,要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吞噬下去。國君明白,這是致命的。

在魏國巨大的宮殿裏,一個黑暗的角落中,有兩隻明亮的眼睛在閃爍著,又是兩個,四、六、八,乃至上百。一片恐懼的寂靜中,衛兵們睡著了,他們沒有察覺到一群小東西爬過他們的身體快樂地旅行著。一扇大門攔住了小東西們的出路,於是它們便上躥下跳地從窗格裏鑽出,越過空曠的石階,爬過宮牆間的縫隙,走向自由的大門。

為首的一個是它們的國王,碩大無比,它指揮著它的軍隊在漆黑的深夜裏銜枚疾進,軍容整齊,軍紀嚴明,徹底地鴉雀無聲,一切都在人們的眼皮底下發生,一切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國王率領著部下逃出了戰俘營,它們向往著自由,向往著戰鬥,它們睜大眼睛注視著這個世界,對人的仇恨就全都在它們小小的心髒裏搏動著。國王要建立它的新王國,必須要徹底毀滅它的所有敵人,無情地把對立的種族從地球上消滅,這就是強者生存、弱者淘汰的自然規律,盡管它們非常小,但它們是強者,永遠活在人類身邊的強者,它們永遠都不會滅絕,它們絕對要比人類還要天長地久。國王的大軍走出了城市,來到了廣闊的田野,滿天星鬥裏,它們雄心勃勃。國王一聲令下,兵分十路,化整為零,去報複,去戰鬥———在人類社會的廢墟上新建一個世界。

沒有人意識到一場災難正從黑夜的胎動中分娩而出,但它們無罪,一切的災難,都源自人類自身。

女孩在夜裏洗完了臉,子素牽著她的手,走到了田野的中央,月亮突然躲進了雲朵中,子素隻感到麵前女孩急促的呼吸吹到了自己的臉上。他隱隱覺得這個女孩的心裏所隱藏的那股野性。

“唱個歌吧。”子素輕輕地對秋兒說。

“我不會。”女孩躲開了他,用力掙脫了他的手向外麵跑去,她像一隻受驚了的小鹿,一路跳躍著在黑暗中奔跑,前麵就像一團黑布,什麼都看不到,隻有一股暗夜的氣息指引著方向。突然她撞到了一堵牆,摔倒在地上,才意識到不是牆,而是一個人,一個男人的胸膛,子素的胸膛才沒這麼寬闊呢。她爬了起來,見到了一張臉湊近了她,直到靠得非常近,她才依稀辨認出了那張極其醜陋的臉———那是她的領主的臉。

領主的臉向後靠了靠,又變得一片模糊,他好像在仔細端詳著秋兒,很久才說:“你什麼時候嫁人?”

“明天。”她顫抖著回答。

“我要你的初夜。”領主一字一頓地說完,然後轉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子素在後麵目睹了這一切。他終於明白,女孩為什麼要在白天把泥巴塗在臉上,為的就是不讓醜陋的領主看清她的臉。她就快嫁人了,而每一個領主,都享有對其領地內女孩的初夜權,也就是說女孩在新婚的第一夜將與領主共同度過,而不是她的新郎。這種天賦的權力是作為法律銘刻在國君宮殿前的青銅大鼎上的。

“你見過你的未婚夫嗎?”子素在女孩的身後說。

“他是一個癱子。”

子素沉默了半晌,月亮依然躲在雲朵中,奇怪的是秋兒的臉卻似乎更加清晰了。子素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裏潮濕了一片,手腕裏的脈搏狂亂地跳著,於是那雙明亮的眸子充滿了他的整個的世界。

子素在田埂上醒來,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睡在這兒,剛睜開眼,他就看到一個死老鼠躺在身邊。陽光下的老鼠一動不動的,就像件標本,四腳朝天身體硬邦邦的,兩個眼睛睜大著,似乎要跳出眼眶。整整一天,他都沒有見到秋兒,倒是老鼠見了不少,所有的老鼠仿佛都像疾病纏身似的,有氣無力地覓食。到了下午,他發現大片大片的死老鼠,沒有傷痕,看不出是什麼死因。難道是報應?

晚上,秋兒舉行婚禮了,她再也不用在臉上塗抹泥巴了,她穿著新娘的衣服,和那個癱瘓的新郎完成了婚禮。然後,新郎被領主的人架走了,新娘則被送入了領主的房間。

領主的大門砰然關閉,子素隻看到了秋兒的那個模糊的背影,有一種永別了的感覺。

女孩的父親長歎了一口氣,然後獨自回家了。子素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領主的房子燈火漸漸地熄滅,成為一個黑暗的輪廓。在這裏住了好幾天,卻一無所獲,子素帶著煩躁的心情走向了他的破馬車,小母馬更瘦了,能輕而易舉地摸出它好幾節骨頭,他拍了拍小母馬的背,也許往後就要娶小母馬為妻了吧,子素嘲弄著自己,爬上了馬車。忘了那個女孩吧,他對自己說,然後他輕輕揮了揮馬鞭。

小母馬沒有動,它也許太累了,子素又下來看了看它,卻發現小母馬的嘴角吐出了白沫,眼睛閉了起來,渾身抽搐。漸漸地,它的四條腿也軟了,跪倒了下來,子素看得出小母馬還在拚命地支撐,它竭盡全力地想要站起來,子素也在幫它,但它終究還是倒了下去。

子素鬆掉了它在脖子上套了許多年的繩索,傷心地撫摸著它,最後小母馬還是躺在地上睜開了眼睛,那雙大眼睛閃爍著盯著它的主人,那是含情脈脈的眼神,如果馬有人的感情,也許它早就愛上了子素,卻無從表達。子素跪在它麵前,像孩子一樣啜泣著,最後,他看見小母馬的眼睛裏流出了一團溫暖的液體,流到了子素的手心裏,那是馬的眼淚。

小母馬在流完了它最後的一滴眼淚以後,死了。

它不可能是累死的,雖然它身體瘦小,但耐力一直都很驚人,而且這幾天它都在休息,子素按時給它喂食,它還年輕,沒有得病的征兆,一定是另有隱情。子素憤怒地回頭奔去。暗夜中一團火在子素的心裏燒了起來,前麵什麼都看不清,涼涼的風灌入他的瞳孔,於是隻有冷酷的風才能被看得清清楚楚。子素不知跑了多遠,終於停了下來,四周一片死寂。

在可怕的萬籟俱寂中,子素忽然聽到一種奇特的聲音從某個角落傳來———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這是秋兒的聲音,標準的女中音,從黑暗的空氣中傳來,仿佛是用一股神秘的力量撕破了黑夜的外衣,直逼聽者的靈魂。子素睜大了眼睛,卻什麼都看不到,雙手向前摸索著,卻是一片空白,就連雙腿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感到自己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除了聽覺。當一個人看不見,摸不著時,他的全部生命就傾注在了耳朵上,現在子素感到他的肉體已消亡了,隻剩下靈魂和一對耳朵,隱藏在黑暗的深處傾聽著這首歌。歌聲向四麵八方傳去,到了天上變成了一隻隻受驚而起飛的鳥,撲打著翅膀向遠方旅行。到了地上變成了流水,滾動著流向每一棵樹,每一根草,最後滲入土地,滲入黍和麥子的根裏,滲入古代的祖先播入地底的古老的種籽。

月亮又出來,子素相信月亮是被歌聲召喚出來的。他突然發現月光下的村莊裏,一扇扇本來緊閉著的門都打開了,神情肅穆的農夫們和他們的妻兒都披著衣服走了出來,他們順著歌聲摸索著,一齊走到了田野的中央。沒有人指揮他們,他們卻仿佛全都約好了似的默不作聲,整齊地聚集在一塊兒,傾聽著秋兒的歌聲。子素看到領主的房間裏亮起了燈火。歌聲毫無疑問是從那兒傳來的。

秋兒繼續唱著,忽然,一個男低音加入了進來,渾厚有力,就像是一塊結實的黃土。又是一個男中音,漸漸,男高音、女高音、女低音都加入了歌唱。田野中聚集到一起的農夫們就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合唱隊,在秋兒的領唱下,仿佛在進行著一場多聲部的合唱表演。子素的眼睛終於派上用處了,他吃驚地看著每一個人,他們都以同樣的表情看著領主家秋兒所在的地方。他們沒有憤怒,也沒有哀傷,他們隻有自我陶醉般地唱歌,這也許是他們唯一能自由表達情感的方式,在歌聲裏,才能找到一種叫做苦難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