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的頭顱16(3 / 3)

沒人能想象在黑夜裏這些農夫們的行為,他們似乎已不是在唱歌,而是在舉行某種宗教儀式,在領主所天賦享有的一個女孩的初夜。歌聲越來越響,像一團巨浪,擊打著無邊無際的黑夜。

在黑暗中,子素摸索著他的刻刀,艱難地依靠微弱的月光和手指的觸覺,把這首後來被命名為《碩鼠》的歌銘刻在了竹簡上。

第二天一早,子素發現人們居然又都跟往日一樣,沉默地在田野裏勞作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一個領主的家奴跑到了田野中心,向大家大聲地宣布:“領主有令,所有的人到領主房前的空地上集合,違者將受重罰。”

等子素趕到那兒的時候,那片空地上已經裏裏外外被圍的水泄不通了,領主方圓幾十裏的領地內所有的居民幾乎全來了,有上千人吧。子素用盡了全力用他那文弱的肩膀抵開那些農夫,好不容易才擠到了最前排,發現在一根巨大的旗杆上,掛著一顆人頭,在陽光下特別耀眼,那是秋兒父親的人頭。

在旗杆下,有一塊豎直的大木板,秋兒被綁在木板上,雙手向左右張開,兩腿卻被綁在一起,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十字。

領主的管家以其夜行動物般的眼睛向四周的人群張望了一圈,然後大聲地說:“昨晚,我們尊敬的領主在行使他天賦的初夜權的時候,發現這個女人已經沒有初夜了,也就是說,昨晚,根本就不是她的初夜,她在出嫁前,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女孩了。她褻瀆了神聖的初夜,以肮髒的肉體玷汙了我們領主的尊貴之軀,她將受到最嚴厲的處罰。”

底下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讓管家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天空。管家靠近了秋兒,對她說:“如果你能說出那個奪走你初夜的男人是誰,領主就能讓你活下去。否則的話,你將被釘子釘死在木板上。”

子素差點就癱軟在地上,因為那個奪走秋兒初夜的男人,就是他自己。

說出來吧,子素在自己心裏對秋兒說。

他還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秋兒幹淨的臉,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與漂亮白皙的臉現在才顯出是那麼協調。她還是穿著那身新娘的衣服,嘴角帶著新婚的紅潤,她的視線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最後停留在了子素的臉上。子素低下了頭,他竭盡全力地躲避她的目光,但他仿佛被在光天化日之下剝光了衣服一般無處藏身。他逃不了,命中注定在劫難逃。終於他被女孩的目光抓住了,俘虜了,如同被套上了一副鎖鏈,永遠也解不開了。他盯著她,她也盯著他,好像是在玩著什麼秘密的遊戲,隻有他們兩個人知道彼此的目光,而其他所有的人都茫然無知,都在猜測著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其實她的目光的方向就是答案了。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她決心要保守這個秘密,不惜任何代價。

說啊,為什麼不說出來。子素心亂如麻,你不說我說了,我自己說,可是,可是那首歌怎麼辦?那首昨晚聽到的秋兒領唱,農夫們合唱的歌怎麼辦?這首歌應該流傳給子孫後代。我是采詩官,我有這個責任。我如果死了,這首歌也就會隨著歌者的逝去而消亡,永遠墜入曆史的黑暗中。但,這是理由嗎?這是自己苟且偷生的理由嗎?子素與自己的靈魂搏鬥著,他最終隻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與勇敢的女孩相比,自己是個標準的懦夫。

秋兒的臉上帶著勝利者的驕傲,她的沉默令管家惱羞成怒,他對家丁說了句:“動手吧。”

子素閉上了眼睛。

“不好了!領主出事了。”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從領主的房間裏傳出。幾個人把領主抬了出來,放到管家的跟前,管家的手顫抖著摸了摸領主,然後哭喪著臉向大家宣布:“領主歸天了。”

領主的眼睛睜大著,那張原本就醜陋的臉因為扭曲而變得不像是人間所有的了,他的恐懼從那張大的嘴巴中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定是死於非命的,這也許是上天的懲罰,或是——子素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字,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管家和家丁們手忙腳亂地處理領主時,子素突然像一支離弦的箭似的衝了出來,跑到秋兒的跟前,解開了捆綁她的繩索,拉著她就往回跑。人們自動地讓開了一條路,讓他們通過,當管家發現要追趕時,人群又自動地合攏了起來,管家費了好大的勁穿過人群時,子素和秋兒已經跑得沒影了。

他們像兩隻逃脫羊圈的羊羔一樣奔跑著,兩隻小綿羊,驚慌失措且痛苦無助地逃離牧羊人的鞭子。奔跑似乎永無休止,前頭是一片金色的麥浪,那是小麥和黍的大海,波光粼粼,無邊無際,海闊天空。在麥田邊,就像是站在大海邊,跳水吧,從海邊高高的懸崖上往下跳,閉上眼睛,跳吧。“撲通”,海水高高地濺起,兩隻小綿羊被大海淹沒。突然,兩隻小綿羊奇跡般地變成了兩條魚,終於從陸地回到了自由的大海。

在一片高高的麥子中央,他們被隨風擺動的麥穗覆蓋,如同鑽進了一間小小的新房。子素終於感到,她注定是他的新娘。

但子素的幸福,命中注定隻有一瞬。

“我快死了。”女孩眨著閃亮的眸子,在子素的懷裏說。

“不。”

子素感到自己的胸前有一片濕潤,那是血,從女孩口中吐出的血。女孩的臉色蒼白,卻麵帶著笑容,她已經滿足了。子素突然感到自己剛剛得到的一樣東西又要失去了,命運是多麼捉弄人啊,他緊緊地抱住了她。

“為什麼?”子素的眼淚終於滑落在女孩的臉頰上了。

“是老鼠,老鼠。所有的人都會死的,這是老鼠的詛咒。”女孩又吐出了好幾口血。

子素明白了什麼,他似乎已看到了那一幅鼠疫的畫麵。

“但你不會,你不會死的。”女孩繼續說,“所有的人都死了,但你不會。相信我的預言吧。”

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明亮的眸子將成為子素漫長的一生中永不磨滅的記憶——她永遠地睡著了。子素的眼淚敲打在她帶血的嘴唇上,漸漸地化了開來,就像一種奇特顏料的色彩。

子素埋葬了她。

子素步行著向國都走去。

國都已是死亡的世界。

子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處都是死人,死狀極慘,而且沒有外傷。就連牛馬等六畜也都死了,一股刺鼻的臭味彌漫於整個城市,如同一幅地獄畫卷。

他衝入了無人把守的宮殿,同樣是屍橫遍地。在國君的大殿上,他見到了一群老鼠,一群碩大無比的老鼠,它們整齊地排列在宮殿的兩側,就像文臣武將。在大殿的正中央,端坐著的不是我們年輕的國君,而是一隻差不多有貓這麼大的老鼠。它,才是真正的國王。

老鼠征服了人類。

它們化整為零到各個鄉村中傳播瘟疫,首先是消滅它們的同類,原先與人和平共處的老鼠被他們的瘟疫滅絕殆盡,然後是馬、牛、豬等畜類,最後是人類,這一過程隻有短短的幾個晝夜。

子素感到了一股窒息的感覺,從這老鼠的宮殿中的每一個角落傳出,他走到老鼠國王的跟前,像是一個臣子拜見君主似的。但他終於怒不可遏地向老鼠發動攻擊了,轉瞬之間,老鼠們被這個不怕死的家夥嚇得無影無蹤。

子素在空曠的宮殿中奔跑著,他必須要找到他的國君,終於他發現了那個早已暴露出來的地下室,在那兒,我們的國君居然還奇跡般地活著,衣衫襤褸,披頭散發,如同一個惡鬼。

“子素,你終於來了。”國君仿佛看見了什麼希望,“我的罪過是不容饒恕的,聽我說,在一百年前,魏國曾爆發過一場鼠疫,成千上萬的人死去,後來,人們花了巨大的代價,才消滅了它們,隻剩下最後幾十隻帶瘟疫的老鼠。原本是該徹底消滅他們的,但那時的國君,我的祖先,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於是,他在這裏修建了這個秘密的地下室,把這些致命的老鼠關在這兒,然後把他的政治敵人,或者是暗地裏說他壞話的人與老鼠關在一起,讓這些敵人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就這樣,一百年過去了,這些帶瘟疫的老鼠在地下室裏繁殖後代,發展到了數百隻,而被它們消滅的人也已不計其數。必須承認,我有虐待狂,當我看到那些暗地裏詛咒我的家夥在老鼠們麵前驚慌失措,全身腐爛而死的時候,我是多麼快樂,這是一種本能,一種追求殘忍的本能。自古以來,我們家族就遺傳了這種嗜好,每一代國君都是如此,我們是魔鬼的家族,我們隱藏了巨大的災難,為的就是滿足我們的這種殘忍的樂趣。我知道,總有一天要出事的,這些恐怖的小東西會報複我們的,一切的罪過由我來承擔吧。”

“沒人能承擔得起。”子素自言自語地說。當他再看國君的時候,我們年輕的國君已經斷氣了。

子素離開了國都,整個魏國已經人跡渺茫。他回到了秋兒的墳前,結廬而居。女孩預言說他不會死的,女孩的預言準了,他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一個人,隻有他一個活了下來。

又過了一百年,肆虐的鼠疫過去了,又有人踏上了魏國的土地耕種生活。人們發現了一個墳墓的邊上躺著一具枯骨,屍骨上放著一排竹簡,似乎是等著人來看的。竹簡上記錄了七首民歌———《葛屨》、《汾沮洳》、《園有桃》、《陟岵》、《十畝之間》、《伐檀》、《碩鼠》。

沒人知道這個死人是誰。

寫於20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