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老頭給我的那本日記是用日文寫的,我後來請人去把其中幾頁翻譯成了中文。寫日記的人叫武田丘,時間是從1932到1945年,總共13年,用了整整十三本日記本。內容太多,我請的隻是日語係的學生,不可能在短時間全部翻譯出來,所以現在被我重新還原出來的隻是極小一部分。
我後來又找到了武田丘的資料,生於1910年,1928入海軍士官學校學習,1932年作為海軍見習生到過上海。1937年到1941年在上海虹口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供職,其後參加太平洋戰爭,1943年左臂被炸斷致殘,1945年從上海回國。從1950年起,開始發表小說,都以戰爭為題材,成為日本著名的作家,1985年因腦溢血而病故。
我必須得把這些日記還給老頭,但是當我到了老頭的家門前,敲門敲了半天都沒有反應,直到隔壁鄰居出來告訴我,老頭已在昨天晚上死了。原來這個老頭在半年前就查出得了絕症,一直待在家裏等死。後來我參加了老頭的追悼會,他居然沒有任何親戚,隻有幾個老單位的退管會負責人,清冷得可憐。老頭的原名叫蘇雷,兩年前改名為丁雷,一輩子都沒有結婚,退休前從事日語翻譯的工作。在清理遺物時,老頭床頭的那張照片本來要被他們扔掉的,但後來我被帶走了。
我現在更加肯定,這張照片上的年輕女人與我所收集到的那張報紙上丁家全家福裏的那個女人是同一個人,而且拍攝的時間相隔不會很久。
一個月後,無藥可救的我又開始了一項新的調查,對象是上海淪陷時期一個叫“紅桃K”的地下組織,專門暗殺漢奸,我在一份原始文件中看到了這個組織的成員名單及詳細資料,其中有這樣一張表格——
真實姓名:丁素素
化名:蘇玎或蘇老師
出生年月:1910年8月7日
再接下去,卻是一片空白。
最後是用紅色的毛筆寫的:1944年8月15日在暗殺漢奸馬書全得手後犧牲。
我現在才終於明白了,以下是我的推理:
丁素素就是蘇老師,她在1937年跳進蘇州河並活了下來。我所見到的那個老頭就是雷太郎,他是丁素素(蘇老師)失散了的兒子,他親手錯殺了自己的母親。是武田丘在日本投降的那天把他所知道的事實全都告訴了雷太郎,並把他自己保存的丁素素的照片和在1932年後的全部日記都送給了雷太郎,然後回國了。雷太郎留在了中國,改名蘇雷,也許那時他還不知道母親的真實姓名,直到兩年前,他看到了我手中的這份資料才知道了自己母親是誰,並改姓丁,同時他也開始了對丁家艱難的調查,正巧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在資料室裏見到了我,他知道我也在進行相同的研究,於是把武田的日記也送給了我。隻有這樣,我才能理解這個老人為什麼一輩子都沒有結婚,從武田告訴他真相的這一天起,他的一生就永遠活在了一個巨大的陰影中,他永遠也無法饒恕自己親手殺死母親的罪過。
也許這就是曆史的真相,需要我們把許多支離破碎的東西拚起來才能窺見。但是,我們忽略掉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雷太郎的父親是誰?
答案在1932年。
十二
1932年3月1日的夜晚,停泊在黃浦江中的9800噸的日本海軍旗艦出雲號的甲板上,一片寂靜,22歲的海軍見習士官武田丘正倚在欄杆望著黃浦江西岸大上海燈火闌珊的景色。夜深了,雖然“一·二八”淞滬抗戰正在上海激烈地進行著,天空卻依然純潔得像一方深藍色的水晶,點綴著星光,就像對岸外灘的大廈放出的燈光。那時的武田顯得靦腆而沉默,他不願與那些年長的軍人們一起嗅著濃烈的酒精味。
潮水忽然大了,船身有些搖擺,武田覺得有些異常,但對於出“雲號”來說這沒關係,9800噸的鋼鐵在黃浦江中是堅不可摧的。可是,憂慮,一種突如其來的憂慮襲向了武田,天空的星光暗淡了,江麵上伸手不見五指,他想去提醒艦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