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的頭顱23(1 / 1)

1944年的夏天,上海所有與日本人往來甚密的人都惶惶不安,在三個月內,已有十二個被公認為漢奸的人遭到了暗殺。但馬書全並不以為然,雖然的確是忠實地為日本人辦事,但他認為那種謠傳純屬無稽之談,根本不必擔憂。

馬書全的太太去年死了,沒有留下子女,他把雷太郎當成了自己的孩子。雷太郎那年12歲,這一年發生的一件事深深地銘記在他的心中,跟隨了他一生,永不磨滅。

許多年後,雷太郎依然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中文老師的情景。

“我姓蘇,是你新的家庭教師,你叫我蘇老師好了。”天很熱,蘇老師穿著薄薄的衣衫和長長的白色裙子,偶爾來了一陣微風,裙裾便輕輕地擺動起來,好像她整個人都要翩翩起舞一般。

“蘇老師,為什麼你長得比她們都好看?”雖然她是個30多歲的女人,但有些早熟的雷太郎依然被她吸引住了。

“什麼她們。”

“過去的老師。”其實這些過去的老師都是給雷太郎趕走的。雷太郎忽然發現蘇老師盯著他的眼神有些異樣,她靠近了他,摸了摸他的頭,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說:“你長大了。”

1944年的夏天,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沉悶,與中國其他地方相比,日本人在上海的統治是最客氣的了。上海依舊保持著繁華,隻不過是一種壓抑的繁華,蘇老師就像這壓抑的繁華,在雷太郎的印象裏,幾乎從沒見到她笑過。更多的時候,蘇老師是把雷太郎撫在自己的胸前,直到雷太郎聞著她身體裏發出的氣味沉入夢鄉,她不像是個家庭教師,更像是個哺乳的母親。

那個夏天,成了雷太郎生命中一個永恒的傷疤,這傷疤既美麗又殘酷。

“雷太郎,你的媽媽呢?”

“早就死了。”

“你媽媽長什麼樣?”

“我記不清了,但她一定和蘇老師一樣漂亮。”那夜很晚了,蘇老師一直留在雷太郎房裏。雷太郎在她的臂彎裏睡著了。他做了一個極美極美的夢,直到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

雷太郎對那夜的記憶既是刻骨的,也是模糊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走出門去,在後來漫長的歲月中他都在後悔為什麼要走進馬書全的房間。他輕輕地推開了房門,馬書全的窗開著,一整夜的涼風灌入雷太郎的嘴吧,使他張大了嘴。但真正使他張大了嘴的是,一個人用一根繩子勒住了馬書全的脖子,馬書全麵對著雷太郎,睜大著眼睛卻說不出話,他的雙手舞動著,就像是要捕捉空中亂飛的蚊子。月光照著馬書全恐懼的臉,越來越蒼白,雷太郎那時覺得從活人到死人就是這個過程,雖然那時馬書全還活著在掙紮,但他的臉已開始屬於死人了。

月光皎潔,照亮了房間裏的一切,卻照不出另一個黑暗中的人的臉,隻有兩隻蒼白有力的手在逐漸收緊那根致命的繩子。突然馬書全的聲音終於發了出來,一種很奇怪的聲波,深深刺激著雷太郎:“槍,抽屜裏的槍!”

雷太郎顫抖的手拉開了抽屜,取出了抽屜裏的手槍,馬書全教過他這把槍的使用方法。槍裏有子彈,雷太郎打開了保險,把槍對準了黑暗中的那個人。12歲的他,雙手抖個不停。漸漸地,馬書全的嘴角淌出了許多血,他的瞳孔放大,渾身痙攣,生命已從他的身上溜走了。

雷太郎閉起了眼睛,接下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隻聽到響亮清脆的一聲,從槍口射出子彈的後坐力使他退了一步。然後,他睜開眼睛,那個人從黑暗中出來了,長長的頭發,蒼白的臉,高高的胸口綻開了一大朵紅色的花,在花蕊裏,停留著一顆子彈。這朵花是流動的,越開越美,美得讓雷太郎終身難忘。長大後他才明白,那不是花,而是血。

血沾滿了那個人的全身,臉上卻一點都沒沾上,在月光下,雷太郎此刻才看得清清楚楚,那是蘇老師的臉。蘇老師睜大眼睛看著他,然後,微笑著倒在了地上,血流遍了整個房間,也滲入了雷太郎的腳上。雷太郎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麼她會微笑著死,這種困惑讓他在今後的一生中百思不得其解。

那件事之後的第二天,武田丘拖著殘缺的身體回到了上海,他去停屍房看了蘇老師的遺體,然後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