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1943年,南太平洋上的瓜達爾卡納爾島上,到處都充滿了一種死屍腐朽的氣味。在這場被美國人稱之為絞肉機的曠日持久的戰役中,日軍在島上扔下了上萬具屍體,還有成千上萬彈盡糧絕的士兵,海軍陸戰隊少佐武田丘不幸地成為了其中的一員。
在夜風撩人的南太平洋小島深處的密林裏,武田是他們那一隊中軍銜最高的,他現在與其說是個軍人,不如說是魯賓遜式的野人。他們毫無目的地與美軍捉迷藏,他們彈藥所剩無幾,糧食早已吃光,以吃熱帶植物和打獵捕魚度日。由於營養不良,武田的頭發全都脫落了,全身骨瘦如差,指揮著幾百散兵遊勇。之所以沒有投降,與其說是為天皇盡忠,不如說是為了能活著回到上海,活著回到雷太郎身邊。
雖然時時刻刻風聲鶴唳地提心吊膽,但他仍然堅持每天記日記的習慣,這種習慣為他以後的成名奠定了基礎。在他的日記裏,依然在回憶著1937年在上海與那個中國女人的吻,盡管那個吻幾乎要了他的命。可是她死了,死了,她真的死了嗎?帶著這些致命的問題,武田奇跡般地存活了下來。
終於有一天,最後一艘日本軍艦靠上了瓜達爾卡納爾島,武田帶著他的幾百號人衝向大海,美軍的機關槍和坦克的火力把這些饑腸轆轆的日本人打得血肉橫飛。沙灘上到處都是殘缺的肢體和鮮血,但武田居然沒有中彈,他帶著最後幾十個人衝破了火力網,跳進了大海,被救上了軍艦。
在美軍的炮火下,軍艦匆匆離開了海岸,武田無力地看著人間地獄瓜達爾卡納爾島和數萬具屍骨,還有一個個噩夢在海風中漸漸地模糊。他吃了些東西,然後在甲板上睡著了。
但噩夢還沒有結束。
武田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又重溫了六年前的那個吻。但是一聲巨響,把他的夢徹底打碎了。他的左肩刺骨地疼,全身都是血,他忍住疼痛看了一眼自己,左臂不見了。甲板上炸開一個大洞,許多斷手斷腳在甲板上滾動著,他分不清哪一個是自己的。
全船的人都在喊著同一個詞:“水雷。”
水雷。
又是水雷,致命的水雷。武田沒有多想,他一個箭步跳下了大海。黑夜中,軍艦的大火染紅了夜空。他的感覺是多麼似曾相識,隻不過那是黃浦江,現在是太平洋,而且這一次,使他永遠失去了左臂。失去了一條胳膊,浸在海水中,傷口不斷流著血的武田以為自己真的是要沒命了,他全身隻感到自己胸膛裏的日記本和另一樣東西還是活的,其餘的都已屬於死神。
但是武田沒有死,他的命是非常硬的,就像當初在上海那樣,他再一次被人救起,送上了另一艘驅逐艦,送回了日本。他後來在鹿兒島的海軍醫院接受治療,直到1944夏天才獲準回上海。
九
曆史究竟是什麼?是紙上的,還是人們心中的,或者,什麼也不是,甚至,根本就是一團永遠也看不清的霧。曆史沒有給我留下任何關於丁素素失蹤的資料,她像是一個泡沫,一眨眼就消失了,隻留下照片裏那誘人的眼睛。我再也無法忍受每天對著那張舊報紙,看著那個叫丁素素的神秘女人,做著種種猜測的生活。於是我實在憋不住,又去找了那個老頭。到了老頭的家裏,老頭正躺在床上,依舊一臉的病容。
“你還是放不下這個女人?”老頭開門見山地對我說。那張照片依然擺放在那裏。
我無言以答。
老頭沉默了半天,然後艱難地爬了起來,從一個隱秘的櫃子裏拿出了十幾本簿子,看來都是日記本。他把這些本子交到了我手上。告訴我他已經用不著這些東西了,並囑咐我千萬不能把這些東西弄丟。他慢慢地說:“也許這些東西,正是打開你心中疑問的鑰匙。”
“不,這是你的,我不想窺見別人的隱私。”
“沒有隱私了,一切都應該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