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雷
一
1945年8月15日。
上海黃浦江邊。一根電線杆上的喇叭中發出了一種奇特的聲音,這種抑揚頓挫的音調在上海的天空上徘徊著,每一個人都在側耳傾聽,不管聽懂與否。那一天,從東京到北平,從上海到新加坡,隻要有日本人的地方,都會被這種聲音所籠罩。
發出這聲音的人是日本天皇裕仁。
在這一天,這位後來享有高壽的裕仁天皇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擇,第一次通過電波把自己的聲音送入他忠誠的子民們耳中,告訴他們一個難以接受的消息——日本帝國投降了。
那天,少了一條左臂的傷殘海軍少佐武田丘帶著13歲的少年雷太郎一邊聽著廣播,一邊走在黃浦江邊。全身海軍服的武田左袖空空如也地晃著,從額頭上滲出了幾滴汗珠,汗珠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但是武田忽然感到這太陽開始暗淡了,就像黃浦江裏一艘軍艦上掛的海軍旗。
路上,他見到的所有中國人神情都有些異樣,當然,他們並不敢在日本軍人麵前興高采烈,也不敢公然地交頭接耳。但他們的眼中都發出了一種久違的光彩,或是低下頭偷偷地抹幾滴眼淚。武田不願打攪他們,因為他自己也想從眼睛中放出光彩,也想偷偷地流兩行淚,祭奠他那永遠留在太平洋海底的左臂。
“父親,我感到恥辱。”雷太郎輕輕地在武田耳邊說。
武田凝視著雷太郎,沉默了許久,他的表情是那樣令人難以捉摸。他仿佛突然陷入了往事中,從眼前這13歲少年的臉上,看到了那個他從來未曾謀麵過的人。武田把僅有的那隻右手搭在雷太郎的肩頭說:“雷太郎,聽著,你並不是我的兒子,你是一個中國人。”
雷太郎突然後退了幾步:“你騙我。”
“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了,我終於可以說了。”
雷太郎盯著武田的臉,覺得他的臉忽然變了,仿佛自己正麵對著一個陌生人。
“為什麼?”他剛剛開始變粗的聲音劃過了天空。
二
2000年上海的夏天特別炎熱。我總是在下班後沉浸在舊書報的海洋中艱難地尋找著,希望能夠實現大海撈針的奇跡。我目前在業餘時間搞一項研究,主要是關於舊上海的金融業巨頭丁氏家族的曆史。這個家族曾在上海輝煌一時,又迅速地衰亡,宛如曇花一現。
我隻是個藍領上班族,搞此類的研究純屬個人愛好,就像有的人喜歡集郵,有的人喜歡養鳥,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純粹是愛好,盡管要付出大量的精力和時間。但有關丁家的資料實在太少了,我不是專業的,無法開出單位介紹信,不能從檔案館調資料。所以我的研究處於極大的困境中,為此幾乎跑遍了整個上海,但仍毫無頭緒。直到一個昏暗的傍晚,我在一家廢品回收站發現了一張1931年的報紙,上麵刊登著一張照片,正是丁家的全家福。
那張報紙由於年月太久,早已破爛不堪並且發出一股刺鼻的黴味。但那張全家福幾乎占了第四版的整個版麵,拍攝和印刷的質量也不錯,所以基本還是能夠看清的。照片上總共六個人,和那時所有的大戶人家的全家福一樣,父母坐在前排的當中,兩邊各是一個兒子,後排的左邊還有一個兒子,右邊則是一個女兒。三子一女,標準的富商家族,每個人都在笑,似乎對自己的地位充滿了信心。可唯獨女兒沒有笑,她的臉上有一種憂鬱,特別是眼睛,她的眼睛能說話,我可以察覺到,但我無法破譯她向我發出的密碼。雖然她驚人地美,但如果照片上她是笑的,那我會認為她是世俗的美。但她沒有那種世俗的笑和世俗的美,這是致命的,既是對她而言,也是對我而言。
她沒有笑,為什麼?那個攝影師一定對他們全家都說“茄子”,而且像他們那樣的家族,沒有理由不充滿自信。為什麼?也許隻是一時的不開心,發發小姐的脾氣,或是看了阮玲玉的電影,故意這樣以顯出與眾不同?不,沒那麼簡單。與其說是我決心從她開始著手調查,不如說是照片上的她強迫著我走進她的世界。
是的,我被她吸引住了,或者說我被她俘虜了。
三
1937年11月底,太陽旗的陰影剛剛飄揚在了大上海的上空。在距前不久發生過激戰的四行倉庫不遠的老閘橋北的一條弄堂裏,27歲的海軍中尉武田丘正身著海軍服慢慢走著。這是他第二次來到上海這座城市。
上海對於他的吸引力已不僅僅是國際飯店和大世界了,也不僅僅隻是作為日本軍人必須要征服中國的一項天職。在五年的時間裏,他常常夢到一個人,武田下意識地感覺,那個人還在上海。
那天秋風刮得很猛,他走出了北四川路上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一個人沿著四川路向南走,有人提醒他最好帶上幾個士兵以保證安全,但他拒絕了。獨自走在中國的土地上,他一點也不害怕,他在五年的時間裏,花了極大的精力學習漢語,現在漢語水平已與中國通土肥原賢二相差無幾了。當然他的上司認為這是一種為了征服中國而必需的準備,其實並非如此,武田是為了尋找那個人,那個中國人。
那天四川北路上行人稀少,兩邊有的房屋被戰火燒毀還是廢墟,一隊隊海軍陸戰隊忙碌地巡邏著,還有些日本人在爭相傳閱日軍進攻南京的捷報。武田則似乎視若無睹,轉到了老閘橋附近。時光已近黃昏,武田看著海軍旗般的夕陽,一片失落感襲來,他茫然地走著,在路邊匆匆地吃了晚飯,也不忌諱是否有中國人會給他放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