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前塵朝暮(八)(1 / 1)

從廊下到宮門,這條路走過太多次,她並未遲疑回頭,可還是走得漫長而艱難。跨過門檻的一刹,被熱茶灼燒的鈍痛漸漸清晰起來,林玨兀自苦笑,十指淩空攥住,她想,再往外去,就徹底沒了熟悉的檀水香,身體發膚的痛楚當真不值一提。

瓷壺內的水還在沸騰著,源源不斷的茶香跳躍而出,茶之本源的綿柔與牆隅臘梅的清芬完美融合。這曼妙至絕的情境,已無人有心感受。

滿室寂寂,仿佛天翻地覆僅僅是恍惚中的錯覺,除了絳色身影一來一去,與留下的隻言片語,器物陳設,絲毫未改。

何解?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陸珩癡癡地望著那人習慣倚著的位置,半晌,似無意識般端起她喝過的茶盞,指腹緩緩撫過邊緣有修補痕跡的破損,一下又一下。

父親有一枚鎏金嵌玉鑲琉璃玉環,常用在衣袢上,兒時曾拿來觀摩,才知鑲在其中的琉璃是為了修複殘損。

得一件完好上品的玉環於宗室而言易如反掌,君子無故玉不去身,他問為何不用無瑕美玉來替代。

父親沉思須臾,說天底下不盡是以此代彼的道理,瑕疵也並非不可寬恕,如若出自愛人之手,倒添了不可言傳的可愛。

君臣父子,從來都不可避免地在生命軌跡中承接品性印刻影子,宮牆內自有一套法則,禮製森嚴,如何細微的言行舉措都避免不了無時無刻被嚴正規範,長成獨一無二的儲君,更多時候要的是低頭自省,在極少數抬頭仰望的時刻,他學著父親對待母親的方式,笨拙而小心翼翼地守候心悅之人。

自入臘月便開始忙碌的家家戶戶迎來了除夕,數百盞宮燈亮起,回廊庭院掛滿龍蟠彩鳳,各處插花焚香,於花廳之上設宴,席上上設爐瓶三事,焚著沉水香,俱是新鮮花卉,漆木茶盤內放著茶具,砂壺不務妍媚,樸雅堅粟,上等名茶供應不絕。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好不熱鬧。

宮內辦家宴,觀雜戲,放爆竹,到子夜時分,祭祖拜佛供神,追思祖德,求福報功,弘揚孝道。

往年除夕夜,林玨在祠堂陪著爹娘的牌位守完歲火,便獨身入宮,她知宗室子弟近醜時末才能各自回宮,故意尋一隱蔽處藏身,待見著陸珩回臥房,便緊跟著悄聲入室,嚇他一跳。

再對著陸珩不怎麼令人滿意的反應,將藏在身後的糕點零嘴拿給他,遍燃滿室燈燭。兩人對坐於案前,茶酒共飲,林玨亂七八糟地講著雜聞軼事,陸珩配合著側耳傾聽,偶爾接一兩句,輪到他講,卻隻有典籍史書。

林玨笑他無趣,還是耐著性子聽,燭火通明中,一整夜的歲守到晨光熹微前,撐不住和衣躺到榻上睡去。

那麼好潔的人竟也不嫌她,任由她胡鬧,待天光大亮,林玨一覺醒來,屋裏隻餘她一人,枕側放著嶄新的裝束和一包壓祟錢。

眼下已是另一番光景,林玨心不在焉地擺起棋局,不住憶起往事,黑白子還剩大半,走勢了無生趣,已入死局。

人在什麼時候能感到疼痛呢?

大約是每每仰望明月時祈願終有飛升九天之機, 尋得寒宮桂殿,共群仙觥籌逍遙。而夜夜舉頭望月沐浴光華反倒忘了珍惜,倏爾一日不得見,發覺它沉沉藏入雲霜,才恍然月亮也有被遮蔽黯淡的時刻。

她推開窗,凜風驟然灌入,天外絢爛的煙火模糊了時間,隱隱有叩門聲響起。

開始隻當是錯覺,接連入耳,林玨滿腹狐疑地去開門,迎麵對上教她百轉千回的人,頓時愣住,笑也不是,問候也不是。

陸珩麵色如常,繁重華服尚未換下,應是祭祀結束便不停歇趕來,將兩樣東西遞了過去。

創傷藥,壓祟錢。

那日她灌下熱茶,被燙得狠,當即起了潰爛和水泡,林玨皺了皺眉,沒想到他還惦念著,視線落到錢袋上,淺淺地牽了下唇角,隻接過了藥:“謝啦,壓祟錢就算了,原本就是我厚著臉皮討要的,不合規矩。”

陸珩深深看了她一眼,把東西放到他掌心,低聲道:“我何時要你講規矩了。”

是啊,他何時對自己有所求,林玨覺著自己簡直就是個過河拆橋的混蛋,給了不周全的希冀又冷臉收回,如今又要將從前種種一應推翻,她無措地低著頭,一言不發。

陸珩瞧見她不好受的模樣,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還是放軟了語調:“進去吧,外麵涼,記得上藥。”

獵獵的夜風吹得他衣帶翻飛搖曳,林玨很想拉住他的衣袖,最終死死盯著青石板上的影子,縮回了手。

陸珩斂眸,眉眼間含著厚重的眷戀,輕輕開口:“你的回複,我不是很認同。”

他反駁的話堅定且溫柔:“與我並肩而立的人隻會是你,無論你接受與否,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隻有我福薄,沒有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