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前塵朝暮(七)(1 / 1)

林玨做了很長的一個夢。

夢裏,她見到了久違的父親母親,除夕前,駐守邊關的父母風塵仆仆歸來,時隔半載一家團聚,圍爐夜話。

林玨守在娘親身側,聽著沿途奇遇奇景,偶爾插幾句話,相較從前連串的追問精致缺缺。

母親看出她揣著心事,摸摸她的頭發,直截了當問道:“想什麼呢魂不守舍的?”

林玨托著腮,有些不好意思地歪了歪頭,吱嗚著開口:“阿娘,怎樣算是喜歡一個人啊?”

母親擦拭劍身的動作頓了頓,難以置信地打量她片刻,未加思索道:“喜歡就是,不設防地把一個人劃進你生命裏重要的位置,”說罷敲敲她的腦門強調:記住,是不設防。”

林玨若有所思,心事重重地歎了口氣:“真複雜。”

母親忍不住打趣她:“半年不見,我們媆媆長大了?”

林玨自欺欺人地反駁:“您這叫什麼話,我還半懂不懂的呢。”

母親頭也不抬道:“是二殿下吧。”

林玨心下一驚,“騰”地站起身,“誰說的,您怎麼…”

“否則還能是誰?”知女莫若母。

林玨啞口無言,暗自琢磨,此話確也不假,她還當真沒想過旁人。

利刃回鞘,母親遲疑良久,有些話還是不得不講:“京中比不得江湖快意,青山看不厭,流水趣何長,媆媆,山水江河,該是你所向。”

一方是灑脫無羈縻,一方是高處不勝寒,背道的心性與歸屬,終究難相融。

林玨當然明白母親的顧慮,她揚了揚眉,不需思辨已然明確在心底的回答自然吐出:

“天地之闊,遠非你我所能企及,故而得解脫處,在山河間,可想那漫山的好風光,一人去看,終歸是無趣。”

母女推心置腹,默默相對。

“吾兒,你若要留下,悠悠眾口,天下人對儲君的議論,又讓他如何自處。你要想好,成全的這一步邁出,再難回頭。”母親不再多言,亦無需多言,個中取舍,到底還是要局中人決斷。

她自夢中醒來,淚眼朦朧。

阿娘,真的好久不見了。

子夜無眠,半壺陳釀下肚,鋪就在眼前的紙墨恍然,覓醉酒三杯,林玨自嘲地勾起唇角,原不是沒美酒忽而變得醉人,而是她林玨有朝一日也會醉酒。

她的身體狠狠地抽動了一下,慘淡的笑意碎在胸腔內,揮筆寫下初見的那句 “願歲並謝,與長友兮”,一卷卷,一張張,臨摹著那人字跡,隻重複著這句,延續到氣力竭盡時,才緩緩頓筆。

能輕而易舉舍下北窗一枕的自在逍遙,卻不忍置他於囹圄,娘親說成全,到頭來成全的隻能是君臨天下後顧無憂。

林氏孤女,怎可做儲君之妃。

胸口劇烈地起伏,似乎傷心鬱結到了極致,眼尾泛起傷情嫣紅色,她執意地仰起臉,有細細水痕淌入鬢角。

才入相思門,離人心上秋。

夤夜的末梢,酒香散盡,她換回自己的筆跡,最後留下一句

“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借光景以往來兮,施黃棘之枉策。”

這是關於往後的日子的答案,她甘心情願放下的答案,以吾筆寫就爾名,

故人景策,他的字藏在最好的答案中。

林玨去到書房,陸珩正坐在案前煎茶,置於香竹風爐上的瓷壺內有水沸聲作響,茶香在保有溫熱的蓋碗內,氤氳須臾,愈發悠揚。

時值午後,和煦的陽景躍窗而入,斑駁的光影打在邊邊角角,明暗閃動中,他凝神烹茶,眉目如畫。

林玨安靜地看著他,感受著這份無論何事都如出一轍的專注。

還是那一對建窯黑釉兔毫盞,陸珩將其中一盞推到正對麵,她他入座。

“先不吃茶,”林玨笑著走到陸珩麵前,開門見山道,“你在等我的答複。”

林玨笑容淺淺,聲音淺淺,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透明易碎。

陸珩參禪一般坐得端方雅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林玨傍著木椅單膝半跪下來,她微仰著頭,右手緩緩伸手,停在半空,目光穿過嫋嫋水霧,顯得那麼微弱,又無比虔誠。

陸珩察覺,以為她想要碰自己的臉,配合著向前貼近。

林玨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顫抖,向手心處攏了攏,最終隻是牽了牽墨染色的衣袖,流連了一瞬,很快鬆開。

她笑著說出自己的答複:

“殿下,你會是很好的君王。”

“與你並肩而立的人不該是我。”

意料之外,猝不及防,陸珩眉眼間的笑意瞬間消逝,鑽心的涼意頃刻間侵蝕到四肢百骸,他久久回不過神,一雙手麻木到沒有知覺。

林玨深吸一口氣,不敢多做停留,捧起特意為她備下的那杯仍舊發燙的茶,仰頭灌下,沒再說隻言片語,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