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玨聽聞後,筆杆自手中滑落,墨跡暈在書頁間。
她跌坐在地上,久久回不過神,她拂開敏蘭伸過來想要攙扶的手臂,恍惚道:“都出去吧。”
六年的時間,她戰勝男女生理體力上的懸殊,從籍籍無名的士兵爬到校尉,還是輸在了禮法之下。
門扉再次被推開,是拎著兩壇女兒紅的周娉逆光而立。
林玨扯著僵硬的嘴角道:“你來了。”
周娉的麵色如出一轍的難看,有氣無力地抬了下手:“喝一場?”
酒過三巡,誰也沒有開口。
林玨突然問了句,聲音輕得似飄了半截在空中:“她叫什麼名字?”
周娉猛地灌下一大口酒:“王窈。”
林玨翻轉手腕,傾灑一杯酒,盯著地麵:“會株連九族嗎?”
“哪來什麼九族,”周娉像聽了不得了的玩笑話,笑得咳了起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上頭病秧子兄長,下有未及笄的小妹,相依為命的三個倒黴蛋罷了。”
孤苦伶仃,倒成了欺君之罪下的救命稻草。
林玨一時分不出是可笑多一些還是可悲更甚。
她手抖得握不住酒樽,還是想知道:“她,可有留下什麼話?”
周娉仰起臉,連成線的水痕沒入鬢發,她沒見過王窈,可一字一句卻宿命般與那女子臨死前的音容笑貌交疊,她說:
“以女子之軀守城護國,甘願伏法,然,自認無罪。”
周娉艱澀地咽了咽口水,聲線啞如刀鋸:“她妹妹名叫王窕。”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本是雙姝姊妹花。
兩人皆被胸口的鬱結堵得喘不上氣,濃烈的酒亦化不開那團苦悶。
又是長久的沉默。
周娉再也繃不住,她以手覆目,濕意轉瞬攀過指縫,哭腔破碎:“媆媆,你說女子,總是這般艱難嗎?”
林玨發了狠咬住牙,可還是阻止不了淚水滾滾落下,她沒有選擇善意安撫,也不曾自欺欺人,給她,給她們,最真實致命的肯定:“是的,總是如此。”
周娉不知,縱然處於文明社會的二十一世紀,女子依然在為權益奔走,平權尚不能爭取到,步履不敢停。
林玨擁住她,目光炯炯,意念堅定如磐石:“但不會一直如此。”
皇天後土有良知,覺醒的亡魂有不甘。
而聲音有回響。
就讓這回響,遍徹山野吧。
陸珩和常九思候在廊下,等到裏頭的動靜由微弱轉為幾不可聞,二人才齊齊入內。
借酒澆愁的林玨和周娉交疊著睡倒在書案前,他們抱起各自的妻子。
常九思道:“王窈的家人已派人暗中保護,備去的銀兩也足夠他們過活,隻是她的屍首……”
陸珩淡淡應下:“我來想辦法安葬。”
“好。”
酒勁退去,其實已經過了頭昏腦漲連路都走不穩的狀態,林玨還是將臉埋在他頸邊不肯睜眼。
“陸珩,我不喜歡這裏。”
人命如草芥,尊卑階級天差地別,出路尋不到,天光不得見。
而她不願在潛移默化中默認宿命的交付。
陸珩自然還不知道眼前這具身體的靈魂兩年前的來處,但他仍舊給妻子最牢固的依靠,他給出承諾:“媆媆,我會護住你心底的火光。”
我們的世界再不相同,寒潮可同擔,流嵐可共享,愛你的音容笑貌,更渴望守護你內心深處的火光。
林玨更深地鑽進他的懷裏,檀香味使她靜心凝神。
我不喜歡這個世界不假,可被你那樣深深愛著的我,不忍再抱怨。
翌日,長安好奇道:“夫子常著紅,今日怎的換了白衣?”
縞素清齋過於招搖,眼下隻能素衣送別。
林玨目視遠方,聲音悠遠:“是為了祭奠一人。”
“是故友嗎?”
“素未謀麵。”
“素未謀麵?”
“嗯。”“為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