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中被抄得太早,以至於忘了生辰年歲,忘了父母長相,忘了祖籍何處。
似乎一出生,便已深陷在宮中。
十歲時,我從打雜浣洗的小宮女,意外被調到了春華宮成了四皇子的侍婢。
原因荒唐而可笑——內監總管讓我們這些小宮女呈上自己的生辰八字,我隨便一寫,便成了對四皇子大吉之人。
若這是科舉考試,那我呈上去的八字便是狀元,最是利他。
我原以為自己飛黃騰達的機會來了,他是修道之人,最信命數不過,親近我也是可以預料的事。
誰知,當我第一次出現在他的寢宮,他隻冷冷地指著我,罵道:
“都怪你!你來了胡姐姐便走了!母妃說你利我,我看你是要害死我!”
原來傳聞中溫恭有禮的四皇子,私下也不過是個小孩。
我比他長四歲,又是下人,便不與這小貴人計較。
“殿下說的是,奴婢盡量離您遠些,免得害著您。”
...
我知他頗受聖寵,封太子是早晚的事,我與他的主仆情分長不了。
於是,我便不刻意討好這位小貴人,除了分內的事,從不在他眼前討嫌。
他入眠時,殿內從不許有人。有天夜間,守在門外的我聽到他一陣陣微弱的抽咽聲。
我端著燭火,未經他允準便進了殿中——月色下,紗帳中,他拿著一瓶酒往自己手臂上澆,疼得滿臉是淚。
他似乎不願我見證他的狼狽,卻又疼得收不住眼淚,便隻能轉過身,顫著聲說:“你再去幫我取兩壺酒...”
我好奇他為什麼要往自己身上澆酒,也好奇為什麼酒精會讓他疼痛萬分,更好奇他為什麼哪怕在夏天也是厚厚的衣衫。
直到我聽到他的兩個近侍談論:
“咱主子今天又得去弘真天師那裏給陛下試藥了...”
“唉...那麼遭罪的事,還要千恩萬謝...”
“這話你可別亂說!你想給主子惹麻煩嗎?!他都說了是恩典,我們還說是禍害不成?!”
“這恩典可真要命啊...昨兒我替主子沐浴...你是沒看見那身上的肉...”
哪有什麼靈丹妙藥呢?原是沒有的。
不過是他次次都自告奮勇,笑著說兒臣願為父皇試藥,然後從中試出一兩種不讓人遭罪的丹藥。
那時的他還很小,但已經慢慢學會偽裝。
哪怕夜間疼得眼淚直流,白日也會笑臉迎人,似乎我守夜時聽到的嗚咽聲都是幻聽。
低賤如蟻的我,開始可憐高不可攀的他。
我開始遺憾,自己的生辰八字為什麼不是當初呈上去的年月日,倘若是真的,或許能渡他一星半點。
但我也有能做的。
我知道他會在每月初九去弘真天師那裏試丹藥,於是每個初九的夜我都會陪他一起熬。
他在屋內嗚咽,而我在台階上吹著冷風,等著他喚我拿些什麼,取些什麼。
在我成為他侍婢的第七個初九,那晚他的情況格外糟些——從前他隻是身上起紅斑,這次卻鼻血流個不停。
他應該害怕極了,才喚我進殿。
那個場麵可笑又可憐——他頹然地坐在地上,身邊全是沾滿血跡的巾子緞子,鼻血從他臉染至素白的衣。
“把這些都拿去燒了...別被人看見,也別告訴我母妃。”
我盯著他白淨肌膚上可怖的紅斑,一塊塊的像是腐朽的鐵鏽,輕聲問:“不疼嗎?”
他背過身,將自己蜷起來,臉貼在冰涼的地上,由著鼻血與淚水狼狽地彙合。
“不疼。”
他的脊梁微微顫著,是疼的嗎?還是在哭?
我仿佛見到了...他叩謝他父皇的模樣——兒臣,謝謝父皇恩典。
也是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問我的名字。
“袁悠。”
“清平無一事,對酒且優遊?”
“奴婢卑賤,名字無幸與殿下出現在同一句詩中。”
他笑道:“...我算什麼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