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疑他的用心。
當他把趙瑜尋鹽稅的回文擺在我眼前時,我難以置信。
“姐姐,打開看看吧。”
我知那是他的命脈。
鹽稅是謝常私庫最大的進賬,如果在此有紕漏或被謝清晏一黨抓住把柄,那麼謝常也不會保他。
不聽驅使,動了謝常的利益,他便會成一顆棄子。
我遲遲未翻開那本回文,沉默著與他對視。
他笑了笑:“姐姐,我說過,我不害你。”
我垂下眉眼,不再看他明亮清澈的眸——他作孽甚多,所以,哪怕是對心愛之人,也不該露出高潔的神情。
回文上記載了鹽稅數量,上繳情況,稅銀如何進京,又如何避開戶部進謝常的私庫。
若都屬實,那他便是授我尖刀,讓我殺他。
“你會死的。”
他將扇子合合開開,稚氣得像個小孩,雲淡風輕道:“我不畏死,更何況這是我自己選的黃泉路。”
“謝謝你肯來,我死得其所。”
我抄著回文,以平靜的語氣討論他的生死:“我不知前線戰事何時再起,但保險起見...越快越好。”
他死得越快,謝常越早向謝清晏低頭,謝清晏不被掣肘,便可調京軍馳援前線。
“我作孽甚多,早該死了。”他替我將抄好的紙頁封好,末了,笑道:“我原以為,姐姐會希望我多活些時日的。”
袁悠當然希望謝清平活下去,最好是平平安安,順遂無虞,快樂灑脫地過一生...如果能如婚宴上的賀詞一般白頭偕老,那便更好了。
清平無一事,對酒且優遊。
可惜,我渡不了他的罪孽。
謝清平負了天下人,所以,哪怕袁悠再不舍,也得讓他付出代價。
“殿下還有什麼未了心願嗎?”
“想吃很多碗姐姐煮的清水麵...還想和姐姐一起去齊京外看看。”
我出宮這三年,見過許多秀美山川後,方知齊京的景色多麼寡淡無味。
我知道他並未出過齊京,若是能見著他的回憶,那一定隻有幾個場景——春華宮,太常宮,常王府。
背了那麼多罵名,做了那麼多孽,竟也隻活成這副鬼模樣。
“不會有很多次了。”
“三日...三日後,我去太子府。”
他又露出了那種得償所願的笑容。
我想,這應是他此生唯一能做的選擇——生死。
正因由著自己的心,所以哪怕路的盡頭是黃泉,也萬分自在。
離宮時我沒有哭,這三年我也沒有等他,現在,我更不會和他共赴深淵。
可我會陪他走這最後一段,正如曾經見證他的苦難一樣,去見證他的消散。
...
因為足夠清醒,所以這三天與之前的十四年,沒有區別。
我是旁觀者,不是局內人。他死之後,我就能抽身。
第一天。
我給他煮麵,替他束發,陪他遊遍齊京有趣之處。
民間有傳聞,說是一同去靜安寺拜過的夫妻可結來世之緣。
路過靜安寺時,他怯怯地問我:“姐姐,你願和我進去拜拜神佛嗎?”
我搖了搖頭。
此生的緣分都如此淺薄,還求什麼來世?
可最後,我還是和他跪在了佛前。
拜了後要上香,他扭扭捏捏地把手中的香塞給我。
“姐姐,我的香給你上。”
“為何?”
“我十惡不赦,佛祖不會渡我,定然不會如我所願。”
我笑道:“那你怎知,我心中所願是來生與你結緣?”
“一定是。”
...
那天夜間,我們坦誠相對。
我看著他長大,所以對他的軀體並不陌生——哪裏有疤,哪裏有印,它們是否隨著年歲淺淡,我都了然於心。
他覆在我身上,鼻息從我的耳邊再到頸間,卻不再往下。
見他頓住,我好奇道:“殿下的所求所願,沒有此事嗎?”
他不語,扯過衣衫將狼狽的自己裹好,逃似地下了床。
門被打開,風灌進來。天上月是從前月,照得卻是更可憐的他。
“姐姐...我不害你,我死後你再嫁吧...告訴你的夫家,與我這段姻緣不過是形勢所逼,迫不得已。”
他逃走了。
空蕩蕩的殿中,隻剩我一人,茫然地品著他方才所言。
他不碰我,是想留我完璧之身,將來好再擇夫婿。
他真傻...我以後不會再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