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琦玉來時,謝清晏趴在案上睡著了。
她整個人蜷縮在椅子中,像冬眠的小動物,用來保暖的狐裘卻滑落在了地上。
她手中還握著毛筆,墨汁染了一大片紙頁,險些汙了折子。
成堆的公文旁邊放著幾樣簡易的飯菜,早已冷透的粥黏糊成一團,讓人看著沒半點食欲。
這是困睡著了,連晚飯都沒吃。
引他進來的近侍左右為難,衝他尷尬地笑了笑,輕聲道:“您要不去外殿等等...?”
張琦玉指了指落在地上的狐裘,意思讓近侍給謝清晏披上,近侍閉著眼連連搖頭,仿佛在說太子殿下睡得淺,吵醒了可就睡不著了。
張琦玉心中悶悶的,他喜歡儒家那套賢君聖主的學說,卻不喜歡真見到勤勉的君上連飯都沒時間吃。
他心中默默歎了口氣,轉身準備出去,到外殿等著謝清晏醒來。
不料近侍開門的聲響稍微大了些,把謝清晏吵醒了。
她似乎冷得身上有些僵麻,艱難地睜開眼後,動作緩慢地將筆杆放到一邊,定了定神,才看向張琦玉,聲音幹啞道:“張大人,你來啦。”
“殿下勞累,要不明日臣再來。”張琦玉思忖道。
“不礙事。”燭火光有些刺眼,謝清晏將燭台推得遠了些,費力地扯出一個笑容:“你也等不了吧,心裏不著急嗎?”
近侍上了熱茶,恭恭敬敬地給兩人各斟了一杯,懂事地離開了。
“臣妹...”張琦玉低頭轉著茶盞,“臣妹行事不妥,如果真害了人命,依照律法,理應一命抵一命。”
“那是你妹妹。”謝清晏淡淡地說。
“臣不敢徇私枉法,但請殿下細查後再做決斷。”張琦玉說,“她既嫁與殿下,就是殿下的人,怎麼處置都由您和太子妃殿下定奪。”
“隻要合情合理合法,臣絕無怨言。”
“沒嚴重到那種地步。”謝清晏目光凝在張琦玉的臉上,細細地審視,想從中看出點虛偽作戲與以退為進的意味出來,反而卻被張琦玉坦蕩的目光撞得慚愧,“琦嵐還小,雖然驕縱但心性純善,本宮不信她會做那種事。但事情既然發生了,死的那個妾室又照顧了皇長孫三年,本宮不得不作戲給外人看。”
“謝殿下。”張琦玉拱拱手。
“張大人,你知道本宮今天叫你來做什麼嗎?”
張琦玉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吐出了那個深埋於心的名字:“為了清璿。”
“北蠻可汗非要她去和親不可,這件事你知道嗎?”
“臣知道。”張琦玉語氣帶著隱隱的憤懣,“北蠻可汗明知她已嫁做人婦,一女二嫁在中原不為世人所容,提這種要求豈不是挑釁?甚至算得上是侮辱。”
“是挑釁,也是侮辱。”謝清晏抿了口茶,暖意傳遍全身,聲音也不再那麼幹啞,她話鋒一轉:“東南戰事如何?”
東南。
曾經這兩個字,代表著溫柔多情的水鄉澤國,富饒奢靡的人間天堂。
而現在,張琦玉再聽到這兩個字時,腦中卻隻能浮現出堆積如山的死屍,血腥惡臭的冷風,和一張張不甘心死在異鄉的臉。
“很慘烈。”張琦玉低聲說,“一開始還會收屍,後麵收不過來了,就隻能往海邊丟。那些將士的屍體被海水卷走,又衝回岸上。被水泡得不成人形,倭寇上岸衝鋒時會把他們踩得稀爛,火炮一轟,天上下的都是細細碎碎的肉泥...”
他還想往後說,卻想起謝清晏還沒吃晚飯,急忙住嘴請罪:“對不起,殿下。”
謝清晏想象著那種場麵,臉色變得慘白,仍強忍著懼意和惡心讓張琦玉說下去。
“他們戰術遊移不定,我們很難追出海,所以一直在被牽製。將士們多數是戰死,但是...”說到這裏,張琦玉握緊了拳頭,指骨震得作響:“他們上岸會擄走許多百姓,男人賣給西洋人做牲口,女人養在船上供他們發泄。”
“有一次我們擊沉了他們一艘船,從雜物艙裏找到十幾個剛及笄的小女孩...衣不蔽體,髒得不成樣子。”張琦玉閉上眼,沉痛道:“她們都被割去了雙...,胸前兩個碗大的洞,因為是盛夏...所以生了蠅蟲。上岸後,她們尋了短見,圍成一圈,一起被燒成了灰。”